高芸是特别的,打从我刚进入国中的班级,就有这种意识。
她很漂亮、笑起来惹人怜爱,除此之外还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据说是从小在美国长大,浑身散发着一股跟他人很不一样的气质。
我自然也是喜欢高芸的,漂亮又优秀的人,哪有讨厌的道理?很显然的大家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渐渐的,高芸成了我们班的公主,所有美好的事物似乎都该属於她。
那时,我们班有个很优秀的男生,活泼爽朗,学业成绩也好,大夥儿都将他和高芸凑成一对,每当有分组机会都会想尽各种方法让两人在同一组,後来,他们也如众人所愿成为了男女朋友。
可我却是在那男孩面对高芸的微笑中,察觉到了一丝勉强。
说他们相处不愉快吗?其实不尽然,小孩子的交往不需要像大人般还得讲求门当户对、未来互相扶持的可能性,只不过他们的恋情太过受人瞩目,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彷佛就是全班的事,让男孩勉强的微笑逐渐转换为不耐的敷衍。
就算对高芸有好感,一想到和她交往必须备感压力,想必也是很沉重的吧?
一天,似乎是为了交作业给老师吧,我和那男孩走在一起,回程的路上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竟把我观察到的事全向男孩说了,换得他十分感激的眼神。
从此,我成了他抒发来自高芸的压力的出气筒,他向我抱怨了很多,但也仅仅是发泄而已,我很清楚的知道若要他和高芸分手也是会舍不得的,所以,我始终没说半句话,心中隐隐为他只对我倾诉这件事而自鸣得意,毕竟我也是喜欢他的。
於是,我白天听男孩的抱怨,晚上把暗恋他的小心事发表在部落格上,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直到某天男孩终於忍受不住,当着全班的面对高芸发火,两人陷入了冷战後,大家便开始猜测他们感情亮红灯的背後究竟还有没有什麽其他的因素?
我便被认为是那个决定性的关键。
当我被女孩们包围,指证历历的责骂,包括那男孩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替我说半句话,高芸气得胀红了脸,眼角还泛着泪,那模样至今都令我难忘。
而当男孩趁势和高芸分手,更是点燃众人心中的怒火,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破坏了这对神仙眷侣,罪无可赦。
後来发生什麽事,我已不愿再回想。
国中毕业後,我和以前的同学几乎是断了联系,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发展,虽然也曾假设过会在路上擦肩而过,但从没想过会被这样认出来,对方还是那个高芸。
从遇到她的那刻起,我就无比希望圣诞周可以赶快结束,转眼间,已到了平安夜。
「太好了,还剩两天就结束了……玫玫?怎麽了吗?」小都半举着手,望着我满脸疑惑,我则摇了摇头。
「没什麽。」
「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事实上,我内心的确是千头万绪全纠结成一团了,除了高芸的事,还有王仲杰的围巾迟迟躺在书包里,每天晚上回家打开书包都一再咒骂自己的健忘,就这样拖到了圣诞节前一天。
一想到今天不知什麽时候能遇上王仲杰,我不禁焦虑了起来,更何况明天他们还要比赛,现在正须集中精神,我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似乎不太好……啊啊到底该怎麽办才好呢?
「你跟王仲杰吵架了吗?」小都冷不防地提问让我不禁一愣,看来是我把心情全写在脸上了。
「跟他?怎麽可能吵得起来……」我无奈地道,换得小都的哈哈大笑。
「我想也是!」
经过将近一周的贩售,所剩的商品已经不多了,我和小都把它们装箱後一人抱着一个纸箱返回系办,安置好後才分道扬镳,这时,我听见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胡立玫!」
我一回头,就见高芸站在我身後不远的地方。
「可以借用你几分钟的时间吗?」她看起来正压抑着情绪,双眼一颤一颤的,好似要滴出水来了。
从再次见到她的那天起,我曾私底下模拟过许多次,设想着高芸会用什麽表情、对我说些什麽,虽然也有想过她或许会带有愧疚、想和我道歉,却没料到会从她的眼神中望见恐惧。
那个被众人捧在手心呵护的高芸,怎会惧怕任何事?
她扭着手指、低下头不敢看我,我却能从她瑟缩的肩膀感受到她的惶恐。
於是,我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了她的恳求。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
我和高芸面对面坐在榕树下的石椅上。
「你有什麽话想跟我说?」
说实在的,我没办法对她太过友善,毕竟自己做了好几次的模拟练习才得以在面对高芸是保持镇定,相信她应该也很清楚我的态度才是。
高芸抿抿唇,踌躇了一阵子才以几乎听不到的气音沙哑地道:「对不起。」
「你有什麽错?」
不过是个不带情绪的疑问就让高芸双肩一震,明显受到惊吓。
这让我察觉到了不对劲。
「虽然……虽然这个道歉迟了很久,你可能也觉得不屑,但我知道自己欠你一个道歉。」
在我的印象中,高芸总是待在愉快的云端上,可现在的她却好像处在崩溃的边缘,整个人都为之颤抖。
「当时的我太幼稚了,把错都推到你身上,还伤害了你……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高芸?」
「如果我那个时候能够说些什麽、如果我可以阻止他们……」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带着浓浓的哭腔,声音彷佛是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嘶吼。
「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都是我的错!」
「高芸!你冷静一点!」
我用力抓住她的双肩,将高芸强行压在椅子上,让她不至於摔倒。
现在我很肯定这个人不是我认识的高芸了,虽然名字和外表都一样,性格却在我们分别的这五年中产生变化,这或许和她的经历有关。
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等待高芸恢复冷静,她缓缓的呼吸着,扭曲的面容逐渐平和,两行明显的泪痕却让漂亮的脸蛋多了两条痕迹。
「你发生什麽事了?」
即使到现在,我对高芸也回不到刚认识时那样友好,但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曾怨过她,看到高芸如此凄惨失神的模样,让我感到一丝同情。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泪水便随之涌上,让高芸再度溃堤。
於是我有在一旁等了好一阵子,才从高芸断断续续的字词中,了解到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一向被大家喜爱的高芸在高中时过得不太好,不但在班上被排挤,社团活动也经常被学姊们严厉的责骂,让她手足无措,渐渐厌恶起自己。
这其实还挺让人讶异的,毕竟高芸是个很完美的女孩,这让我不敢置信,直到她说出她高中读得是女校後才稍微能够理解。
都是女孩子的话,高芸也不再是那麽特别的存在了,而她在国中养成的依赖性格,有极大的机率会被其他女生所厌恶,也融不进任何小团体。
至於为何常被学姊们责备,也从高芸破碎的回忆中逐渐拼凑出缘由。
容貌精致的她在联合社课时好几名他校学长看上,不顾自身还有女朋友就对她展开了追求,高芸虽是拒绝了,却也因此树立的不少敌人,她们故意捉弄高芸,好让她在别人面前出糗、当众接受责罚。
听完这些以後,我心中没有什麽嘲讽,只剩满满无奈。
为什麽人都要以伤害他人的方式来满足自己呢?
不经意的举动、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以将伤害深植於对方心中,即使经过了多少个日子,伤口看似已经不存在了,可曾经的那些伤痛的痕迹深深刻於灵魂知上,永远无法忘怀。
「我……虽然没有直接动手,可我知道大家都是想帮我出气,是我伤害了你……」
高芸对我表达了懊悔,是高中的那些经历让她体认到了集体霸凌的可怕,但我相信仍然有很多人还不知道这种恐惧将纠缠一辈子。
「高芸。」
我轻唤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期盼。
「我没办法和你说『没关系』。」
我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牵动高芸的情绪,但我依然不想说谎。
「但我衷心希望你能够走出阴霾,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我牵起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吐出的每一字都十分用力:「我希望你能好起来。」
液体再度流淌於高芸眼中,她艰难的点了点头,哭得不能自己。
我静静的待在她身边,听着抽气的声音,回想当年全班都去参加毕业旅行时,我一个人躲在棉被里,也是像她这般肆意流泪。
但愿她这一生的眼泪都留在今日。
後来,我跟高芸道别,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只是看到网路上宣传才来这里逛逛的。
「你一个人回去吗?」
「我朋友等等会来接我。」高芸说着,缓缓别开了眼,嘀咕道:「瞒着他自己跑过来,铁定又要被骂了……」
「男朋友?」
「欸?嗯、嗯……」
随便一猜竟然就中了,让我有点欣慰自己在这方面的直觉终於进步了点,而瞧着高芸害臊的模样,我想我大概也不需要太过担心,她一定很快就可以好起来的。
就像我遇到了王仲杰一般。
「我建议你热敷一下眼睛,不然一定会被发现你哭过。」语毕,我看见高芸双肩一振,脸上写着「大事不妙」。
「请、请问哪里有热水可以使用?」
「呃……饮水机的话,行政大楼那边有。」
高芸向我道谢後就朝着行政大楼前进了,瞧她匆忙的步伐,我几乎可以想见他男朋友铁定是个狠角色。
「让人有点羡慕呢……」
我笑了笑,转身准备返家,却在回首的那刻目睹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王仲杰就站在那片橙黄夕阳里,对着我微笑。
「你还真的是神出鬼没。」
「哈哈,我听到你的心在呼唤我嘛!」这句话听在别人耳里大概有些幼稚,我却觉得心头暖暖的,好似我们之间真存在着心电感应。
但面对王仲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调侃:「所以你早就在偷听了?」
「我本来是想跳出来救你的,可她突然哭得那麽凄惨,我就……」他抬手搔搔脑袋,表情窘迫。
「因为你没出现,我只好自己解决了。」
「我下次一定会出现的!我保证!」
「我倒是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啊。」
和他拌嘴了这麽久,我终於想起了要紧事,连忙卸掉一边背带,捧着书包翻找。
「怎麽了?」
纸袋取出後,我将书包重新背上,整了整衣服後才慎重其事的拆开包装,动作极尽小心。
「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
「蛤?给我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抽出围巾,踮起脚尖替他围上。
我特意把围巾织得很长,在他脖子上绕了三圈,两端平均的垂下,看起来十分暖和,配上那呆若木鸡的表情彷佛是橱窗里的泰迪熊,让我不禁笑了出来。
「这是……你织的?」王仲杰开口,声音微微发颤着……不过是个礼物,他有必要表现得这麽夸张吗?
「嗯,谢谢你的照顾。」
王仲杰低头凝视着围巾,用手细细抚过,情绪如同一滴墨,缓缓在眼中化开,他猛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回,换我惊到了。
「总觉得好开心喔,我最喜欢的都在这里了。」
他先是望向远方的体育馆。
「篮球。」
又瞥向了学餐外的空地,正是我们中午摆摊的地方。
「手作。」
最後,他的视线聚焦於我身上。
「还有胡立玫。」
我没来得及回应他,双唇便被柔软的触感所覆,顿时失去了言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