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怕狗是因为小时候被狗追过、有些人怕蟑螂是因为它曾经爬到身上,恐惧这种情绪的产生似乎总要有一个理由,即使在别人眼中那可能只是个笑话、无关痛痒的小事,却足以影响当事人的一生。
距今大概六、七年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同班男生。
他……老实说我现在连他叫什麽名字、长什麽模样、有什麽特殊事蹟,通通都不记得了,但能入得了国中时期那个无比单纯的我的眼,想必也是师长眼中品学兼优的那类学生吧。
然而,因为「喜欢他」而引发的後续效应,却像是烙印在心上般,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男孩和我们班最漂亮可爱的女生交往,是人人称羡的班对,我虽然喜欢他却不敢明说,对待他也和面对其他人般心平气和,在学校时将自己的心意藏得密不透风,却因为想要一个诉说的窗口,而将心情写成小说,以匿名方式在部落格发表。
我的文笔不算顶好,也没想过靠着这些心情抒发成名,但或许是持续更新的关系,陆陆续续有网友给我留言打气,让我不要轻易放弃,这些不知名的小小鼓励不断聚集,逐渐在我心中点燃了一小簇火苗,让我产生了自己不比班花差多少的错觉。
後来不知怎麽的,有同学偶然发现了这个部落格,将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後,认定了我就是那些文章的作者。
永无止尽的霸凌行为开始了。
不堪入目的谩骂如洪水涌入留言板,我紧急将部落格关掉了,却没达到灭火的效果,毕竟大夥儿还是会天天见面的同学。
男同学们不敢介入,女孩们则把我当成背叛者,开始联合排挤我,一直到毕业,我都是在众人的讥讽嘲弄下度过的,当然,也少不了行动上的羞辱。
毕业旅行前夕,班上同学都在兴高采烈的讨论,只有我躲在阴暗的角落,祈祷自己别被任何人提起,至於旅行当天我自然是没出席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度过一天,待着待着,眼泪就滴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竟是如此罪不可赦,不管过了多久都无翻身的可能,在其他人眼里我就是个背叛者,比其他人都低一阶,只能把自己弄得极为不嫌眼,在阴影中苟且度日。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吧,直到现在,我对网路世界仍是存有恐惧,上网查查资料还好,要我发表什麽言论、使用社交平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甚至连Line都不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毕竟,发布出去的话就像覆水难收,纵使像王仲杰那样做了隐私设定,糗事照样传千里,实在让人惴惴不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说的就是我这种胆小鬼。
只是,若每每有人问起我为什麽不办帐号都得这样仓皇逃逸,想来也挺麻烦的,也只会让越来越多人察觉我的恐惧。
总得想想办法才行。
「玫玫啊……」细哑的嗓音从楼下传来,我立刻从床上跳起,套上鞋袜便下楼,就见奶奶已经穿好外套站在柜台前等我。
「奶奶要出门?」
「里长让奶奶过去一趟,大概是关於垃圾收运的问题吧,麻烦玫玫顾一下店了。」
「好,您小心慢走。」
待奶奶离开後,我进了柜台,坐在太师椅上等待顾客大驾光临。
这间材料行的营业时间很简单,奶奶醒着的时候就营业中,奶奶要睡了就关店,事实上,以我爸妈、伯伯叔叔们每个月给奶奶的生活费,足够让她的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再加上奶奶现在住的家、店面,也都是自有财产,她根本不用经营这家手工材料行,每天还戴着老花眼镜、拿着算盘啪哒啪哒的记帐。
可我奶奶就是这样一位上进的老人家,算盘打出来的数字比我在纸上算的还准还快,十几年来的经营从没碰上财务危机,真是令人无比敬佩。
椅垫上还残留着余温,就像被奶奶拥抱般温暖,我用双手托着脸颊,环顾这家小小的店铺,纵使岁月在墙砖上刻下了不少难以抹灭的痕迹,却依然不减我对它的喜爱,毕竟这里也算是我的家。
匡啷!
门上的鲸鱼风铃当当作响,想到不能砸了奶奶的招牌,我立刻挺直腰杆,朝气蓬勃的喊道:「欢迎光……临?」
等等,这位客人不就是——
「教练!」「王仲杰!」
不孝如我,一个月顾店的时数两只手都数得完,怎还偏偏撞见了他!
「难怪苑大哥介绍我这间店的时候在偷笑,原来这是教练开的店啊!」相较於我心中的无数纠结与懊恼,王仲杰宛如他乡遇故知,笑得灿若骄阳。
「你傻啊,这是我奶奶的店,我只是在她出门的时候帮忙顾店而已。」
「原来如此,还是很厉害呢!」
哪里厉害?有个开手工艺材料行的奶奶能算是我的厉害之处吗?
真不愧是王仲杰,拥有都有让人无法理解的逻辑,我索性一笑置之,转而问了别的问题:「你刚刚提到苑大哥,你还有和他联络?」
「当然,为了和他拉近距离,我每周练习完後都去他们店里洗碗呢!」王仲杰双手握拳,一脸悲愤,事实上,他的这番说词让我有些意外。
「你……为了接近心目中的木工之神,居然还跑去人家店里洗碗?也太殷勤了吧……」
我知道王仲杰很缠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想不到他居然肯在木工这件事上如此上心。
他不是还继续打篮球吗?不是一直等待着有一天能回到篮球队吗?既然如此,没必要在手工艺社的事情上多费心思吧?
还是说,他其实真的很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当然,不勤劳点怎麽能达成目标呢?嘿嘿,这不就让我找到教练了吗?」
王仲杰贼兮兮地笑着,让我想打他,却又觉得因为找到我而特别欣喜的他,很……
好吧,我承认,是有那麽点可爱。
「所以呢?你要买什麽?」
「我想在木头上上色,苑大哥说可以用压克力颜料,教练觉得呢?」
「你这次想做什麽?」
「哼哼,才不告诉你!」王仲杰双手环胸,鼻子高高的翘到天边,看来我这阵子对他太温柔了,胆子变大了。
「那你就凭直觉选吧,好好加油。」
「好啦好啦,我说!你不要生气啦……」以为我真不理他了,王仲杰立刻趴在柜台边,只露出两颗小狗般水汪汪的眼睛求饶,声音从柜台下闷闷地传出:「这次……我、我要做两只猪!」
「猪?」
「对啊,老妹们知道我最近在做木工後吵着要我做点什麽给她们,烦死了。」
「送猪给妹妹不会太过分吗?」
「哪会?我雕得挺可爱的。」王仲杰掏出手机,翻出相片後递给了我:「你看。」
第一眼瞥过时,还以为桌上躺着两颗圆球,仔细瞧才发现不尽然,小木球上有着小巧的耳朵、四肢、及卷卷的小尾巴,最具代表性的猪鼻虽突出,但目前还不算明显,也难怪王仲杰想上色把这个缺点弥补起来了。
看着照片里的小猪们,我还有点不敢置信,王仲杰入社至今也不过一个多月,竟能做出这样有模有样的作品,虽然看起来很简单,却也不失可爱,反而让人为他的巧思感到无限惊奇。
我这才发现了王仲杰这个人的优点——他善於扬长避短。
王仲杰知道自己的技巧还有待磨练,所以他挑了算是简单的目标执行,并且能做到完美,他非常清楚做出这个作品的目的就是为了不在妹妹面前漏气,与其挑战高难度技巧最後失败了还被取笑,不如以简单可爱的作品博得妹妹们的欢心;就如同李霈珊来参加社课的目的也不过是体验而已,王仲杰擅自更改目标,让李霈珊做出一颗让她自己十分喜欢的小球,目的也只为了开心。
我把手机还给他,并道:「跟不织布比起来算是有天分多了。」
「欸,小狐狸是我很用心做的欸!」王仲杰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晃呀晃,「你看,手指被扎得都是洞!」
事实上,王仲杰皮糙肉厚,我根本看不到任何伤口。
「是啊是啊,我不是都把它别在书包上了吗?」
头上戴太梦幻的发饰不是我的风格,便收回盒子里珍藏了,倒是那只狐狸和我书包的配色搭,东西放着不用也是浪费,就把它挂在拉链上了。
至於身边所有女孩们对於我的新挂饰的问候,一律被我打马虎眼的带过了,要是把王仲杰的名字供出来,包准引发暴动。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被我遗忘许久的事。
「王仲杰。」
「是!」
「帮我顾一下店。」
「没问欸……欸欸?」
「我马上回来。」
不等王仲杰回神,我飞快地爬上楼梯,闯进房间後从书包里抓出目标物,又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
「给你。」
王仲杰双眼一亮,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接,脸上写着疑惑。
「……为什麽给我?」
事实上,打从他送给我玫瑰狐狸的那天,我就想着要把恐龙存钱筒给他了,还特地把自己在使用的大象存钱筒拿去跟社办的恐龙调包,谁知东西到手後便迟迟找不到机会拿给王仲杰,正巧今天他送上门来,也就顺势了结了这桩事。
「不是说好了要给你吗?」
「哈哈,你果然很喜欢我的作品!」
「勉勉强强吧。」为了不让他太过得意,我故意敷衍道,并起身帮他拿颜料:「你要的颜料。」
王仲杰赶紧把恐龙宝贝地收回包包,接着掏钱。
瞧着他喜滋滋的模样,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疑问,还没回神过来,问题已抢先脱口而出:「你……是真的乐在其中吗?」
「嗯?」王仲杰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怎麽突然这麽问?」
「其实不突然,我挺早就想问了。」
眼下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或许是个探究事情原委的最佳时机。
「你为什麽想加入手工艺社?」
那天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们只顾着讨论「该不该让王仲杰入社」,却忘了问他「为何想入社」?一个对手工艺完全没什麽认识的男性,除了篮球队,在全校将近一百个社团中唯独青睐我们?想想就觉得奇怪。
「当然……是有我的理由啊。」他一边把皮夹塞回口袋,一边从容闪避我质问的视线,良久才神神秘秘的开口:「教练想知道吗?」
他明亮的双眼注视着我,也许感觉我们正互相试探,我不躲不藏、正面迎击,坚定的颔首。
王仲杰一只手按在桌子上,缓缓倾前,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最後,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一只冰棒棍还短。
事情的发展变得离奇了。
我能清楚看见他的长睫毛微微颤动着,明眸倒映出我的模样,这才发现自己佯装镇定的窘迫表情有些可笑,也不得不承认,不绝於耳的雷雷战鼓是自己的心跳。
奇怪,我不过是问了个问题,他干嘛靠我这麽近?
王仲杰动动嘴唇,忽地露出笑容:「秘密……嗷呜!」
惊人的哀号把一切暧昧氛围都打散了,我的右手还阵阵发麻,但一股气冲到胸口,驱使我再度对他挥打——
「反对暴力!」
王仲杰双臂比叉,连连往後跳了三步。
「你,如果还想踏进社办的话,现在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麽气,情绪乱成一团,他越是嬉皮笑脸,越让我怒火旺盛。
「教练生气啦?不要气啦,我不说是因为时候未到……」
「滚!」
我随手拿起拉铁门的铁钩,杀气腾腾的模样终於让王仲杰感到不妙而拔腿狂奔,我本想追着他出门,却在差点撞上那迎面而来的娇小身影时急踩煞车。
「奶、奶奶?」
我失手,铁钩框啷的掉在地上。
奶奶一脸吃惊的望着我。
「请、请听我解释……」
活到二十岁,虽然不是绝顶孝顺,但至少在奶奶眼中我好歹保持着端庄娴淑、温柔乖巧的形象,这就被王仲杰给毁了。
天杀的王仲杰,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