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家门前,在入口处俐落的脱了运动鞋。左脚拐右脚子几下,不忍心松开束缚在布称垫在脚背上的伊恩结。两个被食指揪紧的小圈交叉一拉一扯,像一年一度盖上邮戳的圣诞节信封袋,爸爸寄来的。沾粘泡绵胶亮葱缎带蝴蝶结美的像花,是妈妈刻意替丈夫补上去的。但从今以後,我却再也没学过其他绳结的绑法。
妈妈曾指桑骂槐。『人的愚蠢是自己的怠惰造成的。也不多学多看,哪天遇上了也好懂的拆呀。』当时我明白,之乎者也就能代替无谓的解释与应答。於是爵士鼓的每个敲击点在反拍的位置,二四六八。爸爸那台老爷车里的LesterLeapsIn,小时候听的像蜜蜂苍蝇贴近着耳膜花枝招展,就跟妈妈碎念一样。强烈突出的节奏感,演出的人鼓着腮帮子吹奏乐器,享受扭腰摆臀,我就是被挤在沙丁鱼的公车里如金鱼草,载浮载沉。
左脚规规矩矩的将鞋推向鞋柜内,右大腿提起膝盖吊小腿,剩脚趾撑着鞋。快抽筋,一使劲逍遥的踢。鞋就抛了,往前。飞翔不久,向下坠时让始作俑者不得不同情它的可怜。管他的,今天没心情做个乖孩子,放纵如洛莉塔。
啊。一树梨花压海棠。
只能赞叹她,不能学她。不该唤醒小妖精,世界上总会有疯狂迷恋的亨伯特。终究是不能的。深深的吸气,浅浅的叹息,只好被天使般的善良与狂妄不羁的将来押着去把受伤的鞋搁回鞋柜。
不该甩着腿走,但还是甩着腿走。妈妈总说女孩子不能这样,要规矩,要礼仪。不管了,身上也是无一处乾净,脏着污蔑了整屋子的乾净。我格格不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靠垫扔到一旁,连同已经扁塌的背包之後,抓起桌上的摇控器一瘫软,陷入几万元家具的浮夸。
该怎麽做?咬着下嘴唇思索着。上唇的唇珠自从被针对,就曾被咬出血。人生第一只妈妈买的带色唇膏还在书桌前从没被抹过,静静的躺过有效期限。
不,绝对不是我浪费。
只是舍不得擦,我还是肯将它留下。
不知所以,不知所云。悠悠然在空间的四周漂浮出深浅不一的蓝色,是螺旋贝壳内初次听闻就不能忘的海洋。
“下礼拜六学校门口见。”
可是。我又没答应要跟他见面。
想起刘备三顾茅庐之典故,脑子里不免提诸葛孔明。
原来被纠缠到不得已就是这种滋味。
妈妈从厨房来,保养得宜的脸蛋露出看见蟑螂般的厌弃表情。
「玩了好几天竟然也不会想快点弄乾净,露营活动那麽脏。除了看电视难道就没更重要的事可做?功课呢?」
进进出出的话不能听到心眼去,这是为你好。这是佛经,这是圣经。悻悻然,把放映着欢乐的节目关掉,向上看了妈妈。
「是大班时,我们搬家吗?」
遥控器像掷筊,弹跳一正一反,落在桌面。
「这栋房子是那时买的没错。」
质疑谢青哲的第一项,算是间接得到了证实。
「怎麽了吗?」
妈妈像是看出端倪般凑近家具。我想闪躲,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你确定?」
「出事了?」
「不,没有。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怪怪的。」
妈妈从眼神开始扩散到全身,直到散发了恐怖的暗紫色。看来若我没说个清楚,满头问号的妈妈也不会放过我。
「我好像还有一点记忆。那时我们还在台北。然後……我不知道该怎麽说。这中间的事不记得了。」
「哦。」
这话题紮实的勾起她的兴致。
「还没敲定买这间房子之前,是先搬回你舅舅家住。」
宾果!
果然是这样,谜题的解答。
「那当时……」
打破了自己的墨守成规追问,却见她猛地转身冲进厨房。
「哎呀,菜快烧坏了!」
真是。只好随着她去到厨房。
「当时我。我是说。当时我,我。」
妈妈在无法理解字句的烦闷与锅铲大战中抽出空来瞪我。
「到底想说什麽?你,你在天主教教会读大班呀!」
「咦?那我怎麽在附近的镇立托儿所毕业。」
穷追猛打的精神,终於让妈妈扭闭了瓦斯炉开关,转过身来双手抱胸面对我的罗唆。
「是~。你跟谢青哲好的不得了,还一起走回家呢。你最终目的就是想问这个,对吗?」
原先还绕过妈妈,在锅铲中捡条肉丝试味道,还嘟嚷菜炒不够味。不料她此话一出,我心头凉了大半。
谢青哲。难道他真的没说谎?
「舅舅家。天主教堂?以前有托儿所?」、「是。」、「没记错?」、「是。」
妈妈靠近,一把就抢走了锅铲。直到热腾腾的菜肴搁在盘子上,俐落的啧声要我空着双手去捧。
「可以吃饭了。」
虽然仍有千百个不愿意,依旧照做了。餐桌上精致却简单的俩人份量,却永远有三张餐垫。我的、妈妈的,爸爸的。妈妈绕过我迳自走出去,从客厅的壁橱中拿出一叠旧照片。我往冰箱内取牛奶,给自己倒满长柱型玻璃杯。表面张力没溢出来的,汲取如犊。
「这。」
一只手推来一本厚重的照片收集册,我还没来得及反应,
「呐,这个戴着串珠项链的就是你。读大班了还包尿布。」
乐的拿我做消遣。憋着胀红的脸看那笑的天真无邪的孩子,是我。
「我看。」
快速夺走相册,动作迅速的像猫。开心比着YA,笑的阖不拢嘴。其中几张後阳台,好像在哪见过。
「这张。」
正欲从薄脆的塑胶纸内抽出,妈妈轻柔的压下我的手。
「是你舅舅家,另一栋房子。我们刚搬回来,没地方住。」
「我没印象呀。」
人的记忆。
想起在某几堂课里,老师的碎语像沥不乾净的手洗衣。人总是选择性注意,才又选择性记忆。每天有那麽多事情从瞳孔变成电流刺激脑袋,却没把真正重要的小事记载在回忆中。有些後悔,因为不知者无罪,那知者呢?
妈妈手上抓着几张照片。她先览过,才递给我。还一边说过往,
「呐,没穿裤子在阳台上尿尿的也是你。」
「干麻拍这种照片啦!」
蹲地傻笑,大喇喇掀裙撒尿。照片里没呈现的限制级,却被自己脑补的礼义廉耻,含盖着说不出来的尴尬与愤慨,带着一点笑意,五味杂陈。
「还有。跟谢青哲手牵走回家的。」
女孩与男孩手牵手,笑到连酒窝都沾上了花朵。两人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是拉斐尔笔下的小天使,是润圆如纯真初生婴儿的笑靥。
「你们感情好。上学一起,午觉一起。连老师都不敢让你们分开睡。放学不是他来家玩,就是你跑他家去。用难分难舍形容还不够贴切。」
妈妈诉说着记忆,彷佛在眼前投射出旧时光。仔细的一撇一捺的描画,我才渐渐印象。
日式的拉门、三楼的厕所,一条花色相间的厚棉被,独独我睡的地方。对的,是我忘了谢青哲的存在。只是,为什麽偏就独独忘了这段时光。
简单的快乐美好,相亲相伴的时光。
「爸爸升迁也找到理想的房子,不好一直打扰人家。搬走後的下学期就在这附近读大班,也就拆散了。」
「……,真是可惜。」
妈妈将剩余的照片全压进我的手掌心。
「好几个晚上,试图安抚你。你天天吵着要青哲作伴。」
於是不可置信睁眼将证据尽收眼底。这张有谢青哲的笑容,那张一起蹲在路边捡弹珠。抱着刚出生的小狗,而他依偎在身旁。还有一起穿新衣裳灿笑的逢年过节……
确信了,是真的。
最後不说了,妈妈只吩咐我要记得收好照片,折返回餐桌上吃饭。我也无心再浏览这些照片,满脑子的恍然大悟,满腹的委屈,满心的寒意。谢青哲那天晚上的拥抱,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那些听来浮夸不实的言语……
都是真的。
是我把一切忘得一乾二净,罪人。
还有嘴脸趾高气昂……
将物归原位,沉重的走回自己的房间。原还想躺到床上去发呆,才发现自己肮脏。
是该去冲澡,好让自己清醒。
什麽都要在一起?人人称羡的青梅竹马?
他爱我,我爱他?
甚荒唐。不知如何进了浴厕,不知为何蹲在浴缸旁。不知如何放的洗澡水,不知泪水怎麽就开始涌出眼眶。谁晓得以前,我不懂过去,怎麽你死死的记牢。
像是被欺骗的孩子,世人皆醒我独醉。
终於哭了,这是不可逆的轮回流落出的悲伤。难道浅意识就音曾经与谢青哲要好,所以才对他一见锺情吗?若是如此,那初恋即是虚幻,绝非真实。只是以前要好的青梅竹马又出现眼前,所以才喜欢的吧?
只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人,都会变的。
谢青哲从头到尾喜欢的,是当初懵懂无知,笑脸常在的孩子。
而不是如今沈闷无趣,孤高自傲的孤芳自赏。
看着镜中的自己,颤抖着。
终於懂了,缓缓的褪掉制服。露出懂事後从未见人的,包含细嫩的臂膀。进到浴缸时,倾斜的身体整个滑落到水中。闭上眼,静静的潜入,让水盖过脸庞。隐约的还能听到水流声。
小时候的感情,还能算数?
憋着气,鼻孔附近冒出了几颗气泡。若当真,谢青哲也就没道理不见。
下礼拜六,若真赴约……
一定是这样!
猛然坐起身来,哗啦哗啦的水花从身上洒落水中。拨开脸上横流的水渍,看着略为发皱的手。
不去,就永远都得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