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难得我清醒的原因,不是因为灼热的阳光,而是身体剧烈的酸痛。
「是昨天没睡好吗?」我揉着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
我把手撑在一旁的物体上,脚步踉跄,忽然人类肌肤的触感吓了我一大跳。
我这才清醒了过来,这里根本不是我家!
沙发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莉雅。错愕的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是在什麽时间点睡着的,记忆只到自己说要当作者後便断了片。
「喂,莉……」我原本想叫醒她,但看着她满足的睡脸又有点不忍心。
莉雅的五官精致得像个洋娃娃似的,小巧尖挺的鼻子、细长的睫毛、水润的嘴唇,还有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完全就是在挑战我的意志力。
一个太久没有感情生活的人,很容易就会坠入爱河,加上你的对象拥有超凡出众的容貌时,就更不用说了。端详着她的模样,我不由得这麽想。
身为一个男人,我自然是有挤到沙发上跟她一块睡个回笼觉的慾望,但在正义感的审判之下,我还是打住了。
基於不想吵醒莉雅,又闲得发慌,我开始在她家中闲逛。
二楼东倒西歪的纸箱里大部分是空的,有装东西的纸箱也只有一包包未拆封的A4纸,意外的收获还有二楼藏有两张木椅、一张红木老圆桌跟十几幅的风景油画,若不是满坑满谷的纸箱,单就家具其实颇有情调。
再逛回一楼,这层总计有三个房间,其中有一扇门是上锁的,但喇叭锁上挂有一个粉红色的书签,我猜是莉雅的房间。其余两间,有一间是标准的客房,单人床,小小的床头柜,中规中矩的木制衣柜,摆设非常简单。第三间的坪数明显比前一间大了许多,装潢较为华美,还有张国王尺寸的双人床摆在房间的正中央,可能是莉雅父母以前使用过的主卧室。
逛完了房间,我跑到照理来说会最为不忍卒睹的厨房,依照莉雅邋遢的习惯,我猜里头可能已经形成一个生态园区,有各种昆虫爬行在食物的残骸上,还有满地的速食包装纸等等……
不过,结果并不如我所料,除了流理台放了一两个用过的杯子以外,厨房乾净的一尘不染,简直像IKEA的模型屋。
难不成怪人莉雅对厨房有什麽洁癖不成?如果是她,有一、两个强迫症我完全不会感到意外。
不死心的我打开冰箱,但里头只有一条吃到一半的巧克力棒跟几瓶矿泉水。
我走回客厅的时候,莉雅还在呼呼大睡。她的电脑桌周围与其他地方不同,散落满地的东西从衣物换成了纸张,还有一本本被使用殆尽的笔记本。
我迳自捡起了一本笔记,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明显与现实世界无关,上头有许多角色的设定,从身高、个性到家庭背景无一疏漏,记载得详尽。我拾起另外一本,这本笔记看起来更有历史了,满是皱褶灰尘,我打开来看,其第一页的标题写着《外貌》,也就是我原本要在书店购买的那一本小说。
第二页先是大略写了《外貌》的故事架构,然後是把每个章节的剧情、事件、伏笔条列式列出,再来就是场景,莉雅也对场景做出了钜细靡遗的描写,其详细的程度,已经到了我认为书里根本不会提到的地步。
对於写作,莉雅拥有的不是热忱,已经是狂热了。
我放下手里的笔记时,赫然发现电脑边有一个长方形的书柜,里头同样塞满了一本又一本的笔记本。
言语已经无法形容我看见这一幕的震撼了。
莉雅出神入化的文采并不单单来自她的天资聪颖,更多的,我想是地上一叠叠努力过後的痕迹。
「我根本就……没有全力以赴呢。」我看向仍处於梦乡的莉雅,对她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在论及凡人与天才的差异之前,我根本没有思考过「努力」的定义。
「请她指点指点我吧,拜师前,献个殷勤好了。」我打了一个大哈欠。
我用客用的牙刷毛巾梳理了一下自己後,迳自拿了她家的钥匙,跑到附近的美而美买了两份早餐。
但当我兴冲冲跑回来时,莉雅已经不在沙发上。钥匙还在我手里,所以她应该是出不了门的,必定还在家里。
我开始在她家东探西找,从客厅找到厕所都没见着她的人影,
我把耳朵贴上她房间的门板,听见了有人在活动的细微声响,我礼貌性地敲了两下门,随即转开门把。
莉雅房间的「少女味」又更重了,面对催情的气息,我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我蹑手蹑脚地把早餐放在书桌上,转身就要出去。
「文仔?」莉雅的声音,从大概二十层左右的棉被底下传来。
「啊!早安,莉雅,先申明喔,我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的,因为我刚刚去帮你买了早餐,想说找不到你在哪,所以……」我解释。
「可以在床上吃吗?」她的语调比平常还要慵懒。
「不太好吧?」话虽如此,但我已经拎起她的早餐。
「我刷过牙了。」她应道。
「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好饿。」她哀嚎。
我拨开她包裹得像洋葱一样的棉被,要不是空调,在下面没准会热死。
总算翻到剩下最後一条棉被,睡眼惺忪的莉雅还缩成一团,她呢喃:「好冷,好冷,好冷。」
「那就别把冷气开这麽冷啊。」我伸手想把她拉起来,不料她反而把我往棉被堆里一抓,让我整个人跌在床上。
「喂!差点就翻啦!」我鬼叫,一手把早餐举得高高的。
这一摔,我的脸距离她白皙的大腿剩下不到十公分,我赶紧坐到床缘,把早餐递给她。
「蛋饼?」她未看先猜。
「萝卜糕。」我在心里干骂一声,在早餐店犹豫了十分钟还是没选对。
「嗯。」她没太嫌弃,打开盒子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多年以後回顾,我一定会怨恨自己的理性,跟一个自己人生中认识过最美的人在床上的时候,只是一起吃美而美而已。
「文仔,你想写什麽?」用完早餐以後,我们两个还坐在床上。
「这麽快就要开始了吗?」我也被冷气吹得起了鸡皮疙瘩。
「还没有想法吗?」莉雅瞪了我一眼。
说没有想法倒也不是。
「我想把以前写过的题材再拿出来重写,这样会不会很逊啊?」我看着又把自己卷在棉被里的她。
「那是你最想写的吗?」她轻轻靠在堆得像山一样的棉被上。
「嗯,应该说我想看到那篇真正的完成。」
「我不懂。」
「我觉得那篇我曾写过的小说里,藏有我最深层的惆怅。」
「惆怅?」
「不重要啦,哈哈哈哈。」
「那,书名是什麽?」
「离开的他。」我笑得很腼腆。
她顿住,奇异的神情令我匪夷所思。
「可以告诉我剧情吗?」
「如果是莉雅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比了个赞。
《离开的他》其中的构想并没有多繁复,故事也没有多宏大,讲述的只是一个平凡的中年上班族,在社会上的努力屡屡遭到否定後,回到家乡思索人生的故事。
其实这篇故事,是当时稚嫩的我为了讽刺自己贴文的网路论坛而写的,好像是想向论坛的网友们宣布:「由於你们一直打击我,所以我再也不写东西了,哼!」
当然,没人在乎。
「那回到家乡後呢?」莉雅问。
「思考人生。」我索性也横躺在床上。
「怎麽思考?」她又问
「用脑袋。」我胡乱回答。
「你是笨蛋吧。」她没好气地说。
这类题材的小说良莠不齐,烂的看得你一头雾水,好的让你省思人生,对於笔者的功力非常讲究。正因为没有错综复杂或高潮迭起的故事,所以,心境的转折、蕴含的寓意、符不符合逻辑都会被更加严格地审视。
「其实,我根本就没认真想过要怎麽写,也没想过怎麽铺陈,我只会起个头,然後想到什麽写什麽。」我又惯性地拨乱头发。
莉雅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拿了一本笔记本。
一本浅粉红的笔记本。
「给你。」她递给我:「把有关小说的一切都写下来。」
「等一切都设定好了,才能开始写吗?」我随意翻着空白的笔记本。
「楔子可以先写,有其他想法再修。」
谈到写作,莉雅的话变多了。
我们之间也开始有了共同话题。
在讨论完我的小说该如何起头之後,我问了莉雅写作应该注重的事项,跟一些用词遣词的技巧。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我决定稍作保留,以免日後又得沉默对视。
「聊着聊着都下午了,等我今天回家写完开头之後,再来请教你。」我跳下床铺舒展筋骨。
「文仔。」莉雅伸直了脚,摆出准备睡觉的姿势。
「嗯?」我还在拉筋。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我傻眉楞眼,身体定在拉筋的动作。
「靠夭!死定了!今天有教审计的贼秃的课!」我大叫。
「走之前把窗帘拉起来。」她淡淡地说。
虽然急着去学校点名,但我还是确认了房间没透进一丝阳光,莉雅也重新投入了周公的怀抱之後才离开。
「怎麽可以这麽会睡?」我边碎念边走到玄关,把她家的钥匙放回门边的鞋柜上。
键盘声犹在耳际。
难道,她昨天晚上熬夜在写小说吗?
我回头看了眼电脑周围散落满地的纸张,捏紧了手上的粉红笔记本。
「我也得赶快跟上才行。」我笑笑,一股热涌上心头。
结果我仍以几秒之差没点到名,还被贼秃老师耻笑了一顿,早知道就钻上莉雅的被窝,和她好好享受午後时光了。
也罢,现在有了成为作家的志向,那些什麽成本会计、高级会计、审计学通通去死吧!
恰巧今天不用上班,放学回家以後我马上打开电脑,准备在小说世界一展拳脚。
说得潇洒,其实我坐在电脑桌前两个小时多,连一个籽都挤不出来。
开头就遇到瓶颈,我大概是文坛第一人。明明脑里有故事,却迟迟无法下笔的感觉让我心烦意乱,我拿起手机滑来滑去,却完全没有解我心头之闷。
我想跟莉雅讨教,可令我头疼的是她没有手机可以联络,我又是个男儿身,也不能一天到晚往人家家里跑。
於是,我打给了通讯录里唯一跟她有关联的人。
「哇,瞧瞧是哪个皇亲国戚打来啦?我是不是应该跪着恭迎陛下您的电话啊?」她一接起话筒便劈哩啪啦讲个没完。
「我们也才一天没联络而已吧,朵朵。」我拿着电话,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走动。
「唉,因为你整天想着莉雅,心中根本没有我,呜呜。」她假哭。
「少胡说,我才没有!」讲是这样讲,但我咧嘴笑得幸福洋溢。
「哦?还是其实在文仔心目中的是我们家梅花姊?」
「梅花?是指花学姊吗?」这倒是我头一回听到花学姊的本名。
「对啊,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很俗,平常都只准我们叫她花,叫她的本名还会难为情地羞红脸喔。」
我噗哧笑了出来,那个凶神恶煞竟然也有少女的一面。
「不过,文仔,你连她的本名都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们已经很熟--了耶。」朵朵故意拉长音。
「我连她的电话都没有,见面也就那两次,哪里熟了?」我用指甲刮弄盐灯。
「想要她的号码吗?」朵朵贼贼地问。
「不用了,谢谢。」我一口回绝。
「你跟花学姊不熟还能把她弄哭也是满厉害的。」朵朵说完又神来一笔:「还是你捉住了花的把柄,威胁她得以肉体跟你交换……」
对於朵朵扭曲的脑结构,我深感慑服。
「没有那麽复杂好吗!」我打断她的胡扯。
「嘻嘻,那你跟我说说,要怎麽样才能把一个坚强的成熟女子弄得泪流满面?」
我知道朵朵没有恶意,她只是单纯地把这件事情告诉莉雅罢了。况且,我拿着纸巾替花学姊擦眼泪的画面,任谁撞见了都会有所揣测吧。
「朵朵,我想先问你,彼得跟花学姊的关系是怎麽样的?」我决定先试探她知不知情。
「哟,刺探起敌情来啦?」
「才不是,这跟花学姊掉眼泪有很大的关联。」
「好啦好啦,也不算是什麽大八卦了啦,花学姊喜欢彼得的事情是众所皆知的,连男方本人都知道呢。」朵朵说。
原来啊,亏我还那麽认真地替花学姊保守秘密。
「我还以为我是唯一知道的人哩……其实,她那天就是跟我说这个,讲着讲着她自己就哭了。」我回到电脑桌前,用手指乱敲着键盘。
「哦--咦?可是她怎麽会告诉你啊?你们果然有私通啦!呜哇!文仔跟她的感情比较好!」朵朵放声假哭。
「我也不知道原因啦,可能那场大雨让她很有感触?」我瞎扯。花学姊拜托自己追莉雅的事情,就真得三缄其口了。
「对了,朵朵,你可真把我给害惨了,莉雅听了我惹哭花的消息以後,突然对我大发雷霆,差点没把我吓死。」我转移话题。
「暂且不提你们何时幽会的,你说莉雅大发雷霆?莉雅耶?我们在说的是同一个莉雅吗?」朵朵兴致勃勃。
「其实也不能说是生气,情绪激动应该会比较贴近。」
「她说了什麽?她说了什麽?」她超级兴奋。
「她……怀疑我跟花学姊在交往。」我自己说出来都有点害臊。
朵朵停顿片刻,接着浮夸地呐喊:「这才是青春啊!」
「真搞不懂你想说什麽。」我搔搔头。
「哎,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纯情少年啊,怎麽这麽迟钝啊?」
「这跟纯情有什麽关系?」
「等你自己去发掘罗,笨蛋文仔。」她咯咯笑了起来。
朵朵说的话如同莉雅当时生气的理由,我完全无法理解。
「其实我打来的目的是想问,你有方法联络上莉雅吗?」我问。
「直接杀去她家啊,要我给你地址也可以喔,上吧!上吧!」朵朵又开始胡闹。
「不需要啦……我想说,如果是朵朵你,一定有什麽方法可以联络上莉雅的吧?」
「可是,那是我跟莉雅的小秘密耶。」朵朵换了个小女孩般的口吻。刚刚才要把人家家地址报出来的家伙,现在还大言不惭地说什麽小秘密……
「拜托你跟我说啦!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讲。」
「哦哦哦!是告白吗?是告白吧!」
以上的对话大概重复了五十次,维持了一个半小时後,朵朵总算是愿意交出莉雅的电子信箱。
不过这也都什麽时代了,除了商业上用途以外,使用电子信箱联络的人已经不多了吧?更何况是朋友之间用电子信箱……
我先是传了一封表明身分的信过去,然後--又等了两个小时,莉雅才回覆我一个字「嗯」我差点没把电脑砸碎。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莉雅是个奇葩,明明在写作的时候能流畅的使用各种词汇跟句子,但一用到必须与人交涉的通讯软体时,就变得内向又不会表达。
我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旧时代的产物。
OKWAP。
所幸在充了电之後,还能够开机,内部功能也都正常。不过,都二○一七年了,还送莉雅这种过时的智障型手机,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或是觉得拿着很丢脸?
就算很可笑,我也没那个资本再弄一支IPhone给她了。
预付卡待会再去通讯行处理就行。至於要在什麽情况下交给她,我则没有考虑太久,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约她明天晚上见面便是。
我寄出邀约见面的电邮後,心痒得紧。
好希望明天快点到。
我抓起手边的OKWAP,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名称,该打什麽好呢?
我先是输入了「天下最帅的文仔」後,觉得不太满意,改成「最爱的文」又有些矫情。我一个人在电脑前咯咯笑着,又删又改。
宝贝?亲爱的?不不不……
玩转许久,到了最後我还是只敢打上本名「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