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夹在毕业纪念册里那张照片,里头那人靠着椅背,仰着头,下颚的线条柔和。即使几年没回学校仍觉得场景熟悉,彷佛能看见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忍不住想戳一下。
那时我们班导师是学校有名的前三志愿班导,听说她教的班能有一半以上进前几名的大学的热门科系,每年回来探望的学长姐也都是各行各业的菁英,三年来高三一班都是她带的。
除了逼的比其他导师紧一点意外,起身她挺好相处的。不像其他导师一样管男女关系,也不要求所有自习都要参加。我曾经听说别班一个男生和女同学借支笔就被教育了九十分钟的传闻,忽然很感谢遇到的是现在的导师,不然我跟郑卿青的小火苗还没点上大概就被熄灭了。
我一开始是奔着数学系去的,但其实我并不是很有天份,所以我有很多需要问人问题的机会。一开始我不敢问郑卿青,毕竟跟他不熟悉,人家又是给班花追过的男神,我哪敢轻易造次,随便找个人问便得了。有一天不知道我爸从哪找来的题目,非得让我写出来,题型特别冷门畸形,一群人挤在一起也没得出个结果。然後有人说要不你问郑卿青去吧,有人附和说是啊他可是咱班数学最好的,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他大概在忙。然後郑卿青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说了一句「给我看看」,伸手将纸抽走。
郑卿青数学是真的好。逻辑清楚、步骤简洁,写出来的过程感觉只会二元一次方程式的人都能懂。只有一个缺点,字迹有点潦草。我猜大概是他想到解题方法的时候太过愉悦,急着想写出来证明自己是对的,於是不小心将字写得太过潇洒......总之,我看不是很懂。
我爸是反对我念数学系的,所以他当时的人生乐趣就是找一些特别冷门特别偏的题目给我写,并且说:「想念数学怎麽能连这种题目都不会?」这还都不算什麽,他还非得让我一个高中生给他一个电子工程的博士解释清楚。所以我只得拿着沾着郑卿青龙飞凤舞的字迹的草稿纸,硬着头皮去问他。
我尝试先问了几个常问他功课的同学,他们纷纷摇头,说郑卿青写草稿纸上的字只有他自己能懂,他们甚至称之为魔法笔记,说里面有不为人知的魔法力量。我听完特别担心这群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学。
於是我无奈之下去找了郑卿青,委婉的表达他的字艺术成分过高,我等凡胎肉眼看不出个中奥秘。严格来说,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他讲话。
他笑笑,随手扯了一张草稿纸,指了指旁边座位的椅子让我坐下,然後一行一列的给我讲解,一边讲一边写下步骤,那些字一笔一画端正清秀,和我手上那张草稿纸上的简直不是同一种语言。
「懂了?」他问。
我点头。
他放下笔,把草稿纸递到我面前,「不清楚的话我可以再讲仔细一点。」
我摇头,有些受宠若惊,「不用不用,谢谢了。」
他温和的笑笑,也不说什麽。我朝他点点头,赶紧拿着草稿纸走了。我跟他本就不熟悉,他这麽一个劲的朝我笑,不管他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怪别扭的。只是一般长得不好看的更让人恶心一点。
暑修的时候中午是可以出去外面买东西吃的。下课钟声一响,就会有一群成年的孩子像小学生依样跑出校门,一边吆喝着、笑着,手里抓着钱包,像是几天没吃上饭一样。我跟湘岑也曾经很期待在午休时间能吃到後门那家面店的大馄饨,直到我俩好不容易全身汗的挤进了店里,各点了碗馄饨面,吃完面望着彼此被汗打湿贴在额上的头发,我们终於下定决心隔天起带便当。
然而就算是带了便当,也会有前一晚没有剩菜所以没便当带的情况,这时候湘岑会毅然决然地放下便当盒,跟我加入茫茫的外食人群中,在这场竞争激烈的斗争中尝试让自己吃上一顿饭。
有一天,换湘岑没带便当,鉴於过去几次她总是很有义气的陪我在炎炎夏日中外出觅食,所以我理所当然地陪她出去吃饭。但是我们班被班导师留下来训话将近十分钟,等到我好不容易出了教室的时候,只见湘岑一脸哀怨地靠着墙站着,有气无力的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在午休结束前吃到大馄饨吗?」
我有些内疚的道:「连隔壁超难吃的咖哩饭我们都不一定吃得到。抱歉。」
湘岑叹了口气:「我们先去看看吧。」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来,「你们毕业那天如果要整老陈,算我一笔。」
老陈,我们班导师。虽说我认为她有开明的一面,但她也不缺乏让学生头痛的特质。
我们一起到了面店,里面高朋满座,外头大排长龙。湘岑有些绝望:「我们有生之年能吃到一碗面吗?」
我耸肩:「要不去隔壁看看?」
湘岑妥协,我俩决定转战附近几家餐馆。只要有空位我们就坐下来,人在没东西吃的时候是不能挑剔的,我们这样说服自己道。
「陈子今。」
我们正准备走了,有人喊了我一声,很熟悉的声线。我感觉我每天趴在栏杆上和湘岑聊天的时候,都能特别清楚地听见他在教室里说话的声音。
我回头,果真瞧见郑卿青站在那儿,比我们排的位置稍前几个。他手插在口袋里,朝我扬了扬下巴:「你怎麽这麽晚来?快到我们了。」
他後面的同学拍拍他肩膀,笑得暧昧,我一时不太理解这个情况。我跟湘岑交换一个眼神,显然我们都不是很清楚现在是什麽状况。
那个拍他肩膀的男同学跟夹在我们中间的几个人道:「不好意思呀,我们一起的,可以让她们过来吗?」
大夥都是一脸不高兴,但是也没说什麽。我虽然没懂郑卿青跟他朋友的动机,但是理解了他们想做什麽,满怀感激的拉着湘岑绕过去。
我跟他们道了声谢谢,郑卿青朝我笑笑,没说什麽。他朋友,也是跟我同班的同学,仍旧笑得暧昧,道:「没什麽,改天郑卿青国文又考不及格了你给他补习下啊。」
湘岑用她的手肘戳了戳我的。我偏头看她,只见她抿着唇像是在憋笑。
五分钟後,我们顺利入座。这是我和郑卿青第一次有课业讨论以外的互动。
照理说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的记忆力应该没好到会记得,可我就是记得了。也许是那个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然而我装作不知情一样的任由郑卿青一步步接近。答应给他讲国文,到答应跟他周末去自习,再到答应做他女朋友,他似乎每往前迈一个步伐都是安排好的。
这样一想,觉得这小男生心机也挺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