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里烟波 — 新君

我虽然嗜酒,却也没有在皇宫酗酒的胆子。

奈何总有文官笑眯眯的问我,“穆小将,可有婚配啊?”

我生在文官之家,从的也是大儒良师,可自小便爱看的是话本传奇,我父亲把买话本子当收藏爱好,我自然便把看话本子当消遣娱乐,可无论是私相授受,还是江湖传奇,都没有一本教过我,如何委婉地拒绝别人帮你相亲。

因此我只能老老实实做个笨舌的粗人,举起酒杯推辞,“李大人,喝酒,喝酒。”

自进了京以后,我突然明白,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八成也是位日日被相亲的苦命将军,想出来的说辞,前人珠玉在前,我等愚人,总不好再拾人牙慧,因此只能一杯杯的下肚,期盼快些散宴。

那位新君倒是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虽然不敢与他对视,这可是大不敬,但习武多年,感受几个眼锋实在不是难事。莫不是这位新君也有什么待嫁的姐姐妹妹?这类话本子我可是看过的,最着名的莫过于《女驸马》,可见皇家做的媒,可不是几杯酒可以推脱掉的。

因此我假装尿急,溜出去散散酒意。

这皇宫我幼时来过,可我自小便是个路痴,我父亲每每收藏话本子,要多与小贩还几句价,便催我自己回家。他是个心大的父亲,从不带小厮出门,我却是知道自己的毛病,一定要提醒他意识到这一点,“爹爹,我是一个路痴啊?”

可我爹不信。

我舅父其实也不信。

我行军打仗,只能连夜去抄画地图,我母亲从前总说,紫静喜欢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莫要因为旁人的目光,去勉为其难。我感恩母亲,可到了边关,也只能勉为其难。

因为我再不是那个有人护佑的姚紫静。

我只知道这皇宫有个莲池,那是我多年多年前的记忆,我没有背过皇宫的地图,自然走着走着到了别的地界。

当我发现自己迷了路时,才暗暗叫苦,我一介武将,若是误闯了哪家娘娘的宅院,只怕要给舅父带来麻烦。

左思右想,还是在这亭子处,莫要乱跑,待来了人,再去问路。

我虽然活得十分咸鱼,却还总有些牵挂,不愿走得太早,更不愿牵扯他人。

这也是我为何,对这京城,十分畏惧。

好容易这路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太监,我才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这位公公,我在外面迷了路,你可知道重华宫往哪边走?”

这位公公锦衣华服,想来品级颇高,所以行为也慢待了许多,他上下扫了我一眼,我也只能小心赔笑,我只听得他一声“跟我走吧。”便欢天喜地地跟了他去。

他声音十分好听,同御前的那些公公,倒有些不同。

我原想同那公公寒暄几句,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早年听说公公们因特殊境遇,一颗自尊心也比旁人敏感些,我自然怕我笨嘴拙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于是思来想去,也只好陪笑憋出一句寒暄,“公公是在哪个宫里当值?”

这是我幼时有限的交际经验,初次见面,问问出生来历,总归能扯出几句闲话。

但这位公公似乎很瞧不上我,斜斜睨了我一眼,并不回答。

我心想,八成是哪位贵人府上的人,我对这等眼风熟悉的紧。小时候我父亲送我读书,每每别人提及我的母族,我也是如此骄傲地扬起脖子,若是心情好了,便告诉他,我舅父是镇国将军,若是心情不好,便冷哼一声。

我那时想,总归他稍稍打听,便知道我不凡的出身了。

因而我万分理解这种心态,并不会因此减少对他的谢意。

他真是个好心的人,虽然一路沉默,我见了夜宴宫殿的大门,对他千恩万谢,他倒矜傲的很,说了句“无妨”,便提起袍子,往大殿阶梯上走。

我秉着不与任何后宫之人有任何牵扯的方针,决定先去趟茅厕,不与这位高位的公公同时出现在大殿,落人口实。

待我再次入殿,新君却站在我舅父面前说着什么,我的位置在舅父身旁,自然无法再躲,新君见我来了,也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神色,“穆小将回来了,去了何处?”

我抱拳赔笑,“臣不胜酒力,唯恐殿前失仪,出去散散酒气。”

那新君哈哈大笑,道:“穆小将千杯不醉,众人皆知,何来的不胜酒力?”

我内心撇嘴,边关的小道消息传到了京城茶馆,便总会被添油加醋一番,便是我能喝个百杯,也要被夸张成千杯万杯。

待我还要解释,新君又道:“朕明日去猎场围猎,穆小将便一同去吧。”

我自然叩首谢恩。

我父亲从前也随行去过围猎,去总无法同跟其他文官一样,倾情赞和,他是个软弱又多愁善感的人,回来总是会摸着我家的宠物元宝感叹道:“元宝啊,以后你可不要乱跑。”

动物和动物之间,有的可以被抱在怀里疼的像亲儿子,有的却要在刀剑下面谋生活。

人和人之间,也是如此。

我父亲的惨痛教训告诉我,做人,一定要会说谎。

新君此次只带了几个年轻将领,因此舅父并没有同行,临行前舅父对我百般叮嘱,万不可抢了皇上的风头,若是可以,便半点风头也不要抢。

我皆点头称是。

舅父摸摸我的头,你知道的,你要好好活着。

他又兀自叹息了一声,我真不该,让那元辰报了你的军功。

元辰是边关监军,彼时我带了一小队士兵,抗住了匈奴的精锐,舅父本想将这事瞒下,元辰却干脆上书报了军功,我才有了穆小将的虚名。

我其实无所谓什么小将不小将,活到这份上,军职对我无半点诱惑,上阵杀敌,也算不上什么保家卫国。

我只是无事可做,于是日日精进武艺,杀更多的人。

我自那件事后,并没有变的悲观颓废,却是确实地丧失了我的人生目标,说到底,不过是我并不信任,我用躯体和刀枪守卫的那个地方,我对那里的人和事毫无依恋与热情,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拥有美满家庭和快意人生的人,都欠我一份公平。

而懦弱如我,并不能去为我,为我父亲讨一份公道。

我只能嬉皮笑脸,好好活着。

新君似乎把这次围猎,当成了一次模拟的行军打仗,他兴致很高,时不时喊着:“穆冰,去把东南角守好了!”我也不必动脑子,策马听他的调遣便是。听闻新君做亲王的时候也常常带兵平定蕃乱,登基之后,他当年的功绩自然被宣扬又宣扬,如今我看他意气风发,想来传言并未夸虚作假。

“穆冰!跟上我!”

新君此时正追着一只野鹿,我便调转了马头跟上他,那野鹿撒了命地往前跑,新君的矛头却已经对准了它,我虽然有些不忍,却也只能压抑住,紧跟在新君身后。

归根结底,我总觉得一切有着皮毛的生灵皆十分可爱,这大约是作为一个女性特有的愚蠢。

新君的箭射中了野鹿的小腿,那野鹿直接被钉在了土壤里,一边抽出一边挣扎着想要逃开,此时我自然记得舅父的教导,忙不迭地高声称贺:“皇上真乃神射手!”

这句话我小时候随祖母听戏,总归三场有两场会有这句,因此在这溜须拍马地紧要关头,我脑子里也只有这句陈词滥调了,我原本便连拍马屁地风头都不该抢,这种中不溜地夸奖,真是最恰当不过。

新君看了我一眼,似乎也觉得我这句实在是平庸又平庸,淡道:“带回御花园,交给司牧养着吧。”

我跳下马领旨,”皇上宅心仁厚,是江山社稷的福分。“

我以为既然当了皇上,虽说我这些夸奖俗气了些,总归也是他平日里听惯了的,可我向那野鹿奔去的时候,总觉得新君有些不快。

他约莫是觉得只带了我一个人出来,嘴还如此之笨,应该多带些文官,说些漂亮话才好。

我朝文风辞藻富丽,因而君王最喜文人用骈文堆砌赞美,再流传到坊间传抄,如此便能让更多人为其歌功颂德。

我有个远房表姐,便极擅长此道,听闻还因此被赏了比丰厚的嫁妆。我自小写的东西,便是西北,天狼之类,我父亲看我比他还没有溜须拍马的天分,便同我母亲商量,把嫁妆囤的丰厚些,兴许便能嫁得出去了。

可见他真是过于乐观,如今我既无嫁妆,又嫁不出去,还仍不会说漂亮话哄人开心,真是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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