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縱貫線 — 章一

1.

*

郑甯急打方向盘的那一刹那,脑子里只闪过惨了两字。

惨什麽惨,不为车也不为人,单纯为了迟到的严重後果。车子撞上红绿灯杆,他眼前闪过白光,被安全带重重一勒,碰撞声消停半晌才发现自己没受伤,连安全气囊也没喷出来。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却觉得自己死了好,死了就不用被骂了。

他休息片刻感到头不晕了才气急败坏下车,存钱换了不到一年的标配黑色宾士C阶,引擎盖前缘被撞凹一块。郑甯看了心里淌血,转身一瞧刚刚突然逆向骑来自己车道的机车逃得没影,他想离开,更怕离开现场之後被倒打一把自己肇逃。

七点半晨会,八点交班然後查房,接着再开一个会,九点进手术室。第一台手术是老板带头开的示范刀,虽然跟他的次专科职照无关但他已经被所有人明里暗里暗示多次这次表现最终影响他什麽时候升主治——或者是谁先升主治。褚颀安近年来亲自带的学生只有两个,一个他,一个昨晚值夜班的殷学芳。

等警察来的时候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知道再过十分钟快速道路上塞起车他九点前别想到医院,心里盘算一圈没人能帮忙,大家全都在上班,只得乖乖打电话给科室报备迟到。在里头整理交班资料的黄莘玲接的电话,一发现是郑甯连忙压低声音质问:「你怎麽还没来?刚刚主任过来看见你不在脸臭得跟什麽似的,你惨了你……」

娇俏的小护士语气颇有唇亡齿寒的恐惧感,听起来比郑甯还紧张,转念一想自己要下班了顿时又多了点幸灾乐祸。

黄莘玲跟郑甯还在大学时就认识了,小了对方一岁,最後同一年毕了业出来工作,如今年过二八荣升护理长,天天盘算着怎麽向男朋友逼婚,有空便拉着郑甯给她出馊主意。

郑甯一听褚颀安来过了就头疼:「好姐姐你帮我跟老师解释一下我车祸、我真不是故意的,是那摩托车逆向——我尽量赶过去,好不好?」

「我刚帮你扯过藉口了,类似的。」她冷哼了一声,「不说了我交接完就要回家了,你好自为之,就这样吧。」

挂上电话之後郑甯盯着手机无法可想,上班时间的褚颀安是不接电话的……他发了一阵子呆,直到警察与保险公司过来,测过酒驾又存了证,可以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八点四十了。保险业务问他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好了解自己可以拿多少理赔,似乎认定他已经请了假,郑甯婉拒之後拿了名片,上了车便走。车子除了凹了一块没别的大事,一路上他开得飞快,想早上要开的病人,一个颅内血肿中年男子,想那个男人的妻子,想自己咬牙干了这麽些年第一次爬上第一助手,最後想到褚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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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甯选科後老被人骂想不开,脑子给门夹了,没人料到这人竟然进了神经外科。他自己没讲过理由,总觉得怪傻的,给别人笑就笑吧——赚不了几个钱,天天担心自己被病人告到倾家荡产,去他妈的恐龙法官,还是该被笑的。

郑甯他爹当年中风过世时他只有十六岁,刚上高二。他们家是一个典型的单亲家庭,郑甯上头一个父亲一个兄长,更早之前郑家女主人产後忧郁,带着两个儿子闹跳楼,不满周岁的郑甯被父亲一把抢下来,毫发无伤,三岁的哥哥郑青被母亲拉着从六楼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可能是半空中电光火石那一瞬间母性本能终於占了上风,最後郑青被母亲用身体护着活了下来,跛了一只脚,郑母则当场不治。

郑父过世之後家庭重担瞬间落在郑青头上,严格说来他们压力没那麽大,有车有房有保险,但没了爹便也没人养家了。亲戚都在国外也不可能回来照应,郑青自己原本也还在念书,却当机立断休了学回南部陪就快要考学测的郑甯。

我弟弟是块念书的料,有人问起时他便说,考好一点选择便多一点,当上医生我还指望着他给我看病,至於自己什麽时候回学校都不是问题。

他们家住得离一中远,搭公车得搭上一个半小时。後来郑青像以往父亲那样每天开车接送郑甯陪他备考,郑甯考完试拿了满级分——这届特别难,饶是整个一中也才三个——给记者访问时也说最感谢的人是自己的哥哥。但当记者想深入问他的家庭时他当场就变脸了,甩袖离去。郑青以为他顾虑着自己才这麽生气,笑着安慰他,只有郑甯自己知道不全然是麽回事。他怕他哥受伤,更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自卑。

学测二阶段给郑甯面试的主考官就是褚颀安,十来年前的褚教授天天台北纽约两地飞,难得拨冗来见他们这群心比天高的幼鸟。郑甯原以为对方会问自己一些很刁钻的问题,屏息以待,但褚颀安随意翻了翻他的备审资料便放到一旁去了,姿态轻松地看着郑甯。

「你距离一个真正的医生除了接下来六七年的训练,还有一颗知道自己得为病人奉献的心。」他轻缓地说,郑甯却觉得那语气满是傲慢与嘲弄,「刚才我遇到的每一个学生都——至少他们自以为——都有这样的决心,你有吗?」

「我有。」郑甯坐在椅子上僵硬的回答,「我能背得熟整个日内瓦宣言与希波克拉底誓词,我知道我未来会遇到什麽困难并有决心应对它们。」

「可是我看过你被访问的新闻,我觉得你没有。」褚颀安靠回椅背,笑着说。一旁其他的考官交头接耳,那些声音像虫一样悉悉簌簌从小腿爬上了他的脊椎。「我的同事——」说着褚颀安看了一眼旁边另一个比他年轻的男老师,「——也可能是你未来的老师们,他们觉得你有,可是很不幸的我才是主考官。郑同学,你很轻松,你只需要说服我。」

郑甯在那一个瞬间感到的是耻辱与放松,两种完全相悖的情绪被混杂成一个怪异的漩涡,时隔多年,他已经忘记自己是怎麽说服褚颀安的了。

作者有话说:

开个坑,有需要再转成简体字,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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