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上海法租界。
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早,不过是六月的初夏,整座城市就像罩在蒸笼里。夏若凌走出一栋白色小洋楼,一股热浪扑面袭来,双目也被毒日刺得眩晕,她用手遮挡,回头看了眼门口挂着的牌子——义诚事务所。
这是她一周内第三次来这家事务所,前两次赶上律师外出扑了个空,这回好不容易通过助理预约好时间的,结果等得茶都凉了还是没见着人。
架子端得还真高,她心里忍不住怨怼。
路边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树上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叫得人更加烦闷。夏若凌向躲在树荫下乘凉的黄包车师傅招手。肤色黝黑的男人立即拉着车子小跑着过来,先用毛巾擦了擦车座,又擦了把脸上的汗。
若凌坐上车:“宝隆路知美堂。”
知美堂是小有名气的胭脂水粉专营店,师傅一听地名儿,为她拉下遮阳棚,健步如飞起来。
沿途随处可见身穿制服的巡捕在大街小巷巡逻,还有巡捕房的警车也不时在马路上穿梭而过。黄包车被拦了下来,巡捕一番盘查询后又放行。
相比外面法租界算是太平的,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时候,夏若凌猜想应该是出了大事儿。
师傅和她闲聊:“小姐,你是去买护肤霜还是胭脂?”
她随口应答:“都看看。”
“我听说啊,这家店的老板心可黑了,东西卖得贵不说,还造假,有人用了他家的东西毁容了,你可得仔细了。”黄包车师傅好心提醒道。
若凌苦笑了下,众口铄金,这就是流言的力量。她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到达宝隆路,远远的就看见知美堂门口围了一圈伸着脖子往里看热闹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不是顾客来闹着退钱,就是流氓又来挑事。
若凌付完钱,轻快地跳下车。
果然,络腮胡男人身穿灰色短衫,身后还跟着两个狗腿。
“夏掌柜,考虑得怎么样了?”大胡子男人问。
夏永语气不耐烦:“说了不卖就是不卖,死了这条心吧。”
知美堂是一栋二层高小楼,一楼临街的三间房是店铺,二楼用来办公和库房,后面还有一个院落,自家人住。一家子的生计都指望知美堂,夏永自然是不会卖。
大胡子冷笑:“你这店现在还有生意吗?别怪我没提醒,等到关门大吉的时候再卖,可就卖不了这价钱了。”
“你——”做生意讲和气生财,知美堂原本生意兴隆,可这群家伙三天两头的登门寻事,客人都被吓跑了,而且店里倒霉事不断,如今门可雀罗。夏永气得瞪圆双目,眼看就要和大胡子动起手来。
“爹!”夏若凌冲进屋,赶紧拉开父亲,又安慰了几句,转身对大胡子说:“之前开的价格太低,如果想买知美堂,价格不少于十万。”
“十、十万块?”男人眼珠子瞪得快从眼眶掉出来。
夏若凌挑眉:“怎么嫌贵?”
男人手插着腰,气不打一处来:“你家地下是埋了金子,还是怎的?不可能。”
若凌上下打量男人,镇定自若:“你应该不是老板,做不了主吧?要谈也可以,你东家每次都派手下来传个话,可说不过去。如果想谈就该拿出诚意来,我爹只会和你东家谈。”
络腮胡男人愣了愣,小丫头竟还嫌弃他不够格,想想也是,这离谱价格他确实无法做主:“好,你的话我会传到。”
男人走到门口,忽然转身又道:“提醒你一句,我东家可没我这么好脾气,也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说完扬长而去。
街口靠路边停着一辆轿车,光滑的金属乌漆车身反射日光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王海打开车门迅速坐到后座上,恭敬地对旁边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说:“少爷,夏老头不愿卖,不过……据我观察,知美堂真正拿主意的倒更像是夏家的小丫头,她想和你谈。”
呵,男子轻嗤一声:“和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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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若凌把父亲扶进里屋,潘婶为父女俩倒上茶水。
夏永坐到太师椅上,颓丧地叹了口气:“见到那律师没有,他怎么说的?”
不久前店里来了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一口气买了不少东西,有粉有胭脂,都是店里热销产品。一周后女人又来了,原本姣好的脸蛋儿布满红丝,气急败坏地指责知美堂以假乱真,破了她的相。个人的肤质不同,有人用了过敏也是可能的,夏家原想支付笔钱财息事宁人,没想到女人反而故意要把事情闹大,一时间流言四起,以讹传讹,甚至连报纸都在报道。夏家只能向租界行政当局公董局提出请求,对所售产品公开鉴定真假,没想到主管部门竟然裁定美堂售假。
就这样知美堂声誉尽毁,生意也一落千丈,无奈之下夏家把公董局的告上法庭,想通过法律途径挽回知美堂清白。
夏若凌嘴里含着凉茶,口齿含糊地答:“人不在,没见着,改时间了。”
夏太太问:“他会不会是借故推脱啊,别又像之前那样。”
之前有过先例,请的律师不但接了案子,还收了预付金,结果没几天竟然把钱给退回来,又不接了。
夏永也担心:“这人可靠么?”
这个夏若凌心里也没底。她打听到的消息,义诚事务所成立时间并不长,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就在业内名声鹊起,当家律师很会啃“硬骨头”,其中有一起为受害人告赢巡捕房的长官,轰动一时。民告官能赢的官司不多见,由他代理最合适不过了,只是见他一面真不容易。
“这律师姓陈,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能力很强,赢了不少很棘手官司,不过,可不可靠要见过以后才知道。”
“我只打听到他姓陈,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可不可靠要见过以后才知道。”
夏太太说:“老爷,我看这伙人公董局的人也忌惮,怕是惹不起。现在店里哪还有生意,照这样发展下去,还不如把知美堂卖个好价钱,重新找个地儿开店,连官司也不用打了。”
“你——”夏永被刘惠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龇牙瞪目:“卖、卖、卖,你满脑子就想着卖钱,知美堂是我一生心血,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卖。”
夏若凌忙起身给父亲拍背:“且不说卖不卖知美堂,无论多大代价这官司都必须打。”
而且,只能赢不能输。
“如果放弃官司或者败诉,夏家将会身败名列,坏事传千里,即便卖了知美堂,重新开其它店也难有生意,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至于知美堂卖不卖,怎么谈,走一步看一步。
在家吃过晚饭,夏若凌就回学校去了。
圣菲尔大学位于公共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带附近。夏若凌是一个对睡眠环境挑剔的人,大学一个学期后便和同学周乐在校外单独租了一套公寓。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扭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打开书本。
书桌上几支百合幽幽地散发清香,窗外,一轮圆月高悬,月光糅合在灯光里,在窗户上剪下一抹倩影。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
周乐个性大剌剌,经常丢三落四,想是她又忘带钥匙。夏若凌伸了个懒腰就去开门。
“来了来了,乐乐你才多大啊,什么记性……”
门外走廊漆黑空荡荡的,一道高大的黑色阴影把夏若凌完全笼罩住,粗重的呼吸声起伏,划破了走廊的安静。
“啊——”
夏若凌刚发出呼叫就被一只大掌捂住嘴巴,收紧的手臂勒住她的脖子让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迅速关门、反锁,然后钳制住她挣扎反抗的双手。
“帮帮我……”男人的声音暗哑,话才说完身体像被抽走了筋骨似的,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夏若凌被突如其来的惊吓骇得瘫软在地上,四肢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骇过后,倏一下起身,抄起茶几上的花瓶对准男人的脑袋。
只要这一下狠狠地下去,他就完蛋了,然后再把他交给巡捕房,说不定他就是巡捕房在找的人。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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