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尚閔和他的銥閃光 — 四、入海

"Sowe\'lltryandtry.Evenifitlastsanhour."

——YoLaTengo,〈OurWaytoFall〉

我发现超过一年又一点点,那天是九月二十三日,早上六点的天色是鲸鱼蓝,我在管乐社办门口等他,他很准时。他到的时候,我正凝视远空。

「早安,你等很久了吗?」管乐社长边说边从侧背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还好,没有很久。我第一次这麽早到学校,天空还灰蒙蒙的......」我说话音量很小,他转动钥匙串的叮铃声几乎把它掩盖,不确定他是否听得见语末那些字。

「在门口等就好。」他太亲切地说,我怀疑他对每个人都如此亲切吗?然後他进去把黑金刚搬出来,走到门口时,笑得很吃力。

「感觉很重......」我苦笑,因为自己的力气肯定更小。

「是啊......」他抬到我脚边轻放,呼吸声稍大。

「我会小心不弄坏你们的音响,活动结束立刻还你们。」

「你也要小心一点阿,它真的很重。」他率性拉了一下背带。「我先走罗!」

「嗯,谢谢你们哦!」我站在原地不动。

「不会,祝你们活动顺利!」说完他又转过身,已经要消失在长廊尽头。而我无动於衷,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景象,始终不想抬黑金刚。

而此刻我就像九月二十三日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不想回家,倒想被风吹走,来趟目的地未知的冒险。但我还是察看了手表,再打开手机里的应用程式「台中等公车」。

「干!」我拉紧书包以跑百米的速度往校门口狂奔而去,彷佛飞机拔高前的助跑,但没有离开地球表面。

屋里传来两种频率高低不一的人声咆哮着,我手停在冰冷的门把上,人影和黑鸦鸦的家门融为一体。已经不感到意外了,却未尝习惯,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蛮变态的,喜欢听她们吵架的内容,总好奇妈妈和小玟的争执最後会导向何种地步?无意也无力去干涉她们,除非有人主动摔起玻璃杯或瓷盘之类的物品。

「什麽叫做『我不知道』?今天被记的是小过不是警告欸!你之前的警告消掉了吗?」

「我只是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休息啊!」她们俩用尽丹田之力怒吼对方。

「你上课时间爬墙出去干嘛?有没有搞错,要休息的话在教室里就好啦!」我感觉妈妈快要崩溃了,为了她莫名其妙的理由和理直气壮的口气。

「我就是不想上课可以吗!」小玟有病。

「你上次因为不带课本不交作业还跟老师顶嘴,已经被记多少支违规?自己算算看。要怎样你才甘愿好好上国文课?你想被退学吗?」她大专时真不愧是合唱团女高音首席。

「退就退啊!」然後灌进耳膜的是无缝接轨的打蚊子那种声响、掌心拍打肌肤那种,理智线被扯断的声响。

四周倏忽沉寂......我站多久了?引来蚊蚋群聚在小腿附近嗡嗡地盘旋,我立刻打死一只停在脚踝上的,接着又有另一只降落在膝盖内侧,於是乾脆蹲下来和牠们打拉锯战。许久不闻嘶吼,只有花丛中虫鸣不绝於耳,以及打蚊子的啪啪作响;上衣被风撩了起来。

如果夜风是一个人,他必定擅於拥抱。今天大概就是这样了,我故作镇定望着星斗高挂,这是今天最後一次的星星。我的今天,就在此刻结束了。

「有可能是菸瘾发作。」我想。虽然目前家里只有我知道小玟有抽菸的习惯,它瞒不了多久的。

「德布西,你觉得......小玟会不会认识了一些会吸毒不良少年呢?」午餐时间学校电视常常播放质感阳春粗糙的反毒宣导,它说「拉K一时,尿布一世」。

我背靠卧室墙角,之间垫了枕头,边喃喃自语边爬梳牠的毛,一句话说完的停顿之间,牠会呼噜呼噜地叫,像是礼貌性回答。「她究竟做过多少连我都不知情的事呢?」这句话我说在心底。德布西睡着了,室内仅存昏暝的金黄色台灯灯光使我逐渐瘫软,更像瘫痪,就瘫痪下去吧!懒得关窗,让晚风恣意捎来好坏消息。

我能够用意念左右飞行的方向与海拔,浑身出力便加速。这就是麻雀的视界吗?屡试不爽。凌空飞越家、落雨松林、学校操场、傍晚开始陆续摆摊,变成夜市的那亩空地、妈祖庙、......然後我毫不退缩地飞进林中雾,雾中可见度极差,一路侥幸没有撞上任何高大的树,雾里我笑栖息巢中的鸲和画眉无法超越,牠们猛然惊开沉睡的双眼,却已不见打扰者。森林另一头是我一向认为深邃不可测又充满致命的美丽大海。

当我冲向海洋上空,直抵云霄,再回头顾盼的时候,已经没有森林。我身处汪洋中心,未知经纬;抬头一瞧,厚密的乌云填满苍穹,不见太阳,所以连时间也遗失,我忽然心头颤动,油然而生一种少年Pi的孤独,次秒立即下坠。

不怕自己会死,因为下方是海洋而非岩块,真正让我惧怕、失望、甚至悲泣的是飞行能力的丧失。我不认为自己会如同别人所说在坠海瞬间四分五裂,但相信多少仍有点痛吧?下坠速度比我想像的来得快。

并没有撕裂的痛感,我陷进去了,温热柔软的海水,死在里头也没关系,孤独都走了。

「嘿......」我睁开双眼,一滴温热的眼泪顺势滑落,才看清楚眼前的制服。这个时候总是茫然,跟喝醉很像。我又阖上,左手轻轻握住抚贴在我一边脸颊上的手的腕部,越来越紧,它却似乎没有想要抽离的意思。

「不是说学测前再也不要踏进社办了吗?杨同学?」我讨厌佑廷叫我杨同学。

「我只是......呃,好吧,我想不到理由来骗你了......」话断断续续,听起来很昏沉、无精打采。

「你骗不了我的,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杨同学。」是吗?连我都不了解自己了,佑廷怎麽去了解我?但或许他真的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吧?得了,他要是真了解我,就该停止称呼我「杨同学」。

灰白光线再透过一层社办的淡青色窗帷已变得虚暗,灯也没有打开。闻到潮湿的霉味,我确定外头一定下雨了。时钟指着三点五分,表示我睡掉整整两节课。我站起来小心地伸了个懒腰,不去碰到桌上的盖赛格林反射式望远镜。久坐麻痹的右脚一动就发痒,我只得暂时借靠在身後的书柜,看着他抱一大叠书本走向自己的置物格,却还是心知肚明地问了:「那你怎麽会来这里?」不像之前,这次声音正常了些,清醒了些。

「我来叫你起床呀!」他蹲下去,一本接一本放入右上角名牌上写着「社长佑廷」的方格,错过我的面无表情。「你不用上课吗?我发现你不在班上,就知道你在这儿了。」说完他才站起身往我这边走来。

「生物老师又从来不点名;另一节是体育课,你知道我不打篮球。」我翻了翻白眼,虽然知道那是非常糟糕的习惯,可是一想到篮球......我就是忍不住。

「干嘛不来找我?我可以陪你打。」此时他近到我可以看见他脸颊上痘痘刚好的粉红色块。他仍然不断贴近,而他愈近,我脑中光景示现的速度就愈快,就像火车拉动胶卷,播送一张又一张令人无法呼吸的画面。时间流逝得好慢好慢,举手投足扑朔迷离。最後,他停止弯腰的时候,我眼前只看得到两片如玫瑰花瓣的嘴唇。运动服短裤被我的手抓得皱摺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自然消失。

「佑廷。」我用气音问道。再度缓缓闭起眼睛。

「怎麽了?」他亦用气音回答。

「大蒜面包?」简佑廷顿了一下,忽然朝我吐气:「哈!」

「干!」我打他。

他和我一样都笑了,走向天文社办轻掩的门扉,彷佛什麽都没发生过。「走吧。」於是我跟着走出那扇门,看了一眼社办原封不动的摆设,再悄悄扣上。

「下雨了。倾盆大雨。」我自言自语,像是梦呓。

「有带伞吗?」他大概听见了。

「啊......没有......」我想到中午还热到让人发疯,当然没带雨具来。

「走吧。」他打开伞,转身等待我走到伞下他为我留的位置。不知怎地,他的笑让我感觉回到从前,我们仍又矮又胖的那时候。

「谢啦。」

「谢屁哦?你的裤子怎麽皱巴巴的?」走着走着他说。

「你好好看路。」我又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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