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上桑 — 第十四章:飄零歸燕(十二)

平静的时光如梭飞逝,李穆贤絮絮向姮燕劝说一番後,见她心如止水的神情,鼓噪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历经如此变故,即便此刻在感情上无法完全看开,至少姮燕如今身在燎星,藉由时间的疗癒,或许她往後的人生便能够割舍残酷的过去,重过平淡却可贵的生活。

之後李穆贤又说了一堆在燎星的古药偏方,意欲为她除去脸上乱舞的疤痕。毕竟刻骨铭心的事一旦有了印记留下,纵使想忘记亦免不得时刻被这些痕迹所提醒。

来到这世界後,她有道不尽的话想跟姮燕说,有来不及的时光想要弥补,可无奈一肚子的念想敌不过现下疲弱的身躯,那一刻分离的预感挂在心头,她紧抓着她的双手良久才不得不放,在翠钿的搀扶下慢慢回寝宫。

最後的回头一瞥,日光偏移,阴影落在她的侧脸,有着难以言喻的忧伤。摇篮轻轻摆动,鸟语花香,宁谧得彷佛只是一场幻像。

踏入寝宫的前院,李穆贤坚持在邻近红墙角落的藤椅下小憩,若是睡过去又一晃数年,说不定姮燕便不知身在何处了。之前的经验告知,在这个空间里,浮动的不安情况已不是她能掌控,人事往往一瞬万变。里屋高床软枕过於安逸了,在藤椅里坐着,即便有何风吹草动,或许她尚能及时醒来。

翠钿劝说无果後,只能在李穆贤绷紧的面色下微微叹气,认命地回屋又抱了一张薄被叠在绒毛披风,将李穆贤的身子裹得密不透风。

倦意在一丝一点地加深变重,如何勉力撑起眼皮,李穆贤终是挺不住地渐渐入梦。

梦中的一切彷佛是世外桃源,不再有身处柳疆时的惶惶终日,除了其他的妃嫔时有打扰挑衅,日子比起之前安逸多了。有时姮燕会挂念远走的那段情而伤怀,有时见了其他皇亲国戚的小孩子而忍不住痛责垂泪,可情况也日渐好转。便在她以为如此时日能一直持续之时,澹台彻却不肯放过这可怜的女子。

在燎星政局尚是不稳,处在外忧内患的节骨眼上,柳疆早已江山易主,澹台彻不费兵卒登上皇位,并且派使者迎接姮燕回皇宫。美其名曰迎接,实际上已是不容拒绝的请托。虽然他没有成为燎星的盟友,但能签下书约保证十五年内不会出兵燎星,这对李乾来说已是解决了一个巨大的潜在危险。

李穆贤心想,这恐怕是澹台彻已查到姮姝在燎星作妃子的事,然後顺藤摸瓜知晓姮燕未死的消息了,毕竟母妃是姮燕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她责怪自己过於大意,没能来得及隐瞒自己是柳疆人的身分,又如此明显地让姮燕在宫中自由出入,以姮姝得宠的形势,即便她有任何微小的动作,也难逃众人之眼。

可她也并非毫无对策,既然这只是个梦,一个记忆幻影,为何她不能改变姮燕在这里的命途?没有知会过任何人,她告诉姮燕收拾细软,准备了一些金银首饰给她变卖及乾粮离开燎星和柳疆。若是在路上被抓,那也只能认命了。

逃出宫廷的计画本是周延无缺的,但李穆贤万万没想到姮燕在半路折返回来了,无论如何婆心相劝,她已打定主意回去柳疆,不仅是不欲连累她这个妹妹,更是承担她的命运。

那个时刻,李穆贤才清楚知道,没有谁可以完全左右另一个人的命运,即便这所有是为了那个人着想,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好。姮燕的选择,她无法也无力扭转,或许时间再重来千次万次,或许她仍会作同样选择。

明知前方是一条凶险之路,身为亲外甥女的她却终是没能阻止悲剧的重演,莫非这冥冥中早就注定好了?此刻的她,不能走上去跟姮燕一道同行,也只能默默地目送着载有她这份决心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喧闹的街衢上。

隐隐中,她意会到在她回到二十年前後的这段旅程,便是她被狭持到柳疆当太子妃的缘由,她和姮燕的命运都是紧紧相连着的。若她不去拦下眼前渐行渐远的马车,那未来的时刻,她也必须会再与澹台彻见面。

心中不宁的猜测慢慢地彷佛将破茧而出,李穆贤不顾一切地朝着马车奔跑过去,身边的李乾和一众侍卫似乎没预料到她的举动,而没能来得及阻拦她。

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奋力追赶,如何声嘶挥喊,马车滚轮辘辘的声音犹在耳畔,却一直和前面保持同样的距离。直到出了烟城的东墙,她气喘吁吁地扶住敞开的一边城门,灰尘沾满濡湿的双手也丝毫未觉。这一路跑来,她已耗尽全身气力,不知是汗或是泪,在眼帘处缓缓流下,猝不及防地遮掩住满街的景象⋯⋯

此刻天色阴晦难辨,下着淅沥小雨,一池荷塘的数片莲叶丁零地浮游着,绵密的雨网笼罩着位於与後宫有着一道九曲桥的诸星亭。而不知何时,李穆贤昏昏沈沈地趴在亭中央的石桌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外面的灰茫一片,到底她在这里做什麽呢?

抚着轻皱的眉心揉了几圈,只依稀记得在不久前,雨尚未下,大片黑云厚厚堆叠地积压在天际,翠钿便眼利地急匆匆奔出亭外,说道回朝霞殿带伞过来,临走前还嘱咐她莫要独自离开。

满眼朦胧的绿意,稍稍冲散了她心头的浮躁,至少现下的一草一木,仍是她从小成长的燎星宫廷。

忽地,池塘旁的花圃中传来阵阵窸窣的声音,李穆贤循声望去,只见各处黑影攒动,匍匐着随时浮出。在她还愣着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拔腿就跑时,黑影已从窜进雨帘中包围了诸星亭,两个侍卫打扮的男人分别抓住她的一边臂膀,反手钳在她的背後,让她动弹不得。

而随着黑影的浮现,一抹娉婷纤弱的粉色身影自撑着油纸伞款款而来,她抿唇展开一道妖艳的微笑,含媚的双眸恶毒而疯狂,一字一句顿出:「姮姝,你霸占皇上多年,把他迷得差些连国事都不顾,只为了保全你姊姊!幸好最後皇上幡然醒悟,才避免了涂炭生灵。留你在这世上一日,燎星的国运只会日渐衰落。今日我让你自己选择,是喝下鸩酒或是取三尺白绫。」

她抛出一个眼神示意,身後的宫女便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放置着一壶酒、一只绿纹白底杯和折叠的白绫。

这女子正是外戚一族嫁入宫中的覃妃,与李乾素来相敬如宾,却没想到如此绝美的容颜下竟是这般歹毒的心肠,趁着这段时间李乾出宫狩猎,又因为父皇和母妃争吵过,竟想对着母妃私下动刑。

「覃妃,你我好歹姊妹一场,又何必将我逼上绝路?」

「妹妹,不用作垂死挣扎了,皇上的心在你那儿,宫城里谁人不知?若是你消失了,假以时日,皇后的宝座迟早落在本宫手上。」

「即是如此,你放开我,我自己选。」说罢,两手的箝制瞬间放松,身旁的侍卫已退开到一旁。李穆贤走到那宫女面前,端看了那两样夺命的物事一会,看来这次她在劫难逃了。於是,她把心一横,握紧了酒壶将它砸在冰冷的地面,瓷片四碎,毒酒汨汨地洒了出来,浅黄的泡沫吱吱作响。

「覃妃,燎星是李家的天下,无论外戚如何干预朝政,也不能只手遮天。至於你,我相信像你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永远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青睐。」

随即,她跨上石椅,扶着亭柱,灼灼光华的眼神停留在覃妃惊愕的脸上一下,遂双手放开往外纵身一跃,沉入了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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