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杨菱花便被一个年过半百的管家领进杜府。
望着面前大门紧锁正苦恼的李穆贤伸手一触到朱漆,彷如被一股吸进门後的力量拉扯,整个人竟穿越了那道厚重的门,她费了点力气方稳住差点跌倒的身子,缓缓地喘气。身後的南宫魁见状也用手指点了下形如虚设的门,遂一穿而过,轻声地道:「原来如此,在这世界别人看不见我们,可声音却能传达出去。」
李穆贤听後回想方才在为杨菱花出声驳斥那些观众时,其他人却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情形,点点头表示认同。她紧握住手心处刻上的镇魂符号,心想陆炎给的这道符不仅让杨菱花暂时放下戒心安眠,让他们进入到她的记忆处查探这些年发生的事,果真是奇物。不过这毕竟未经杨菱花准许便私自查看她的记忆,心中不免盈满了愧疚,但愿此行能帮到她解开心结才好。
「既然我们都进来了,那⋯⋯」李穆贤的话尚未说完,忽地一阵地动山摇,眼前的景象包围着他们一幕幕地飞梭过去,竟然自行略过了接下去与对心结不甚重要的情节。也许这对杨菱花来说并非是足以留恋的事吧。
自进了昇平坊从低接受训练开始,杨菱花才真正认识什麽叫天外有天,在这里学唱功的歌姬每个本身皆赋有动听的声音,也拼足了劲去学习声理、乐理,以有朝一日踏上宫殿表演为终生目标。虽然她并无到御前表演的打算,许是认为自己还不够资格吧。但为了让更多人能享受自己的歌声,她亦下了不少苦功。从先生处知晓自身的不足,更加倍努力地练唱,不仅在昇平坊内,连夜晚星子沈落了也从无间断。
不过如今她始终是寄人篱下,杜司愈好心给她一间客房先住下,虽是远离主院的人,她也不敢在夜晚太过高声而惊扰到杜府的人,只能压低声量地一遍遍在房间内练习。
直到那一夜——
房外响起的急促蹙音及杜府家仆窸窣的交谈声,她方知晓杜司愈又为了被曲亭风的冷漠而情绪低落、在湖心亭中买醉。选在那个地方,只因遥望的那片竹林深处是伊人所在。
最初知悉曲亭风的存在是在昇平坊听其他歌姬的闲言风语得来,即便不知多少遍她都略有耳闻这女子的才气,却从未有幸见上一面。无论是曲亭风的音乐造诣,还是让收留她的杜司愈那般着迷的缘故,杨菱花心中想亲睹其芳容的想法日渐强烈。
踌躇再三後,她仍是有些担心杜司愈的身体,便多披了件宽大微厚的外衣,点了一盏灯,前往距离偏苑不远的湖心亭。
远远地便瞧见杜司愈一个人不省人事地趴倒在亭中石桌上,碎落的酒瓶残骸俯拾皆是,湖风吹拂着他潮红的脸容,他还紧抓着一个酒壶不成句地梦呓着,犹如一个熟睡的孩子。大概是家仆都被他赶出去了吧,每次杜司愈在酒後一发脾气便会砸落酒壶在地,便连最熟他脾性的管家也束手无策,只得避之则吉。
杨菱花小心地避开散落地碎片走到杜司愈的旁边,试探着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坊主、坊主⋯⋯」唤了几声,只听得支吾一声,他才半撑开迷离的眼眸,身子仍瘫倒在桌上,慢慢仰头看向她:「呵,我认得你!你是那天在石板路上卖唱的姑娘是吧。怎麽,连你都要来嘲笑我麽?」
将手上的灯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彷佛心疼他此刻泄漏的悲伤与落寞,杨菱花温柔地细声道:「怎麽会呢?坊主这般的善心愿意留我在此,菱花又岂敢有半点的看不起?只是夜凉如水,坊主不如⋯⋯」
「你!不是最会唱歌麽?唱一首给我听。」杜司愈忽地打断她的话,左手已托起腮,莫名地要求道。
这样任性的杜司愈,她还是头一回看见,不知觉地微笑起来,也顺从地在凉风中轻轻唱起她小时候娘亲常在耳畔吟唱着哄她入睡的歌谣。望着湖光袅袅,月色茫茫,她亦沈醉在久远的回忆中忘情地唱着。
短短的一曲完毕,神志渐渐回笼,她再看向杜司愈时,他已沉沉入睡。只是捧着酒壶的右手已换成抓住了她的手,眉头微皱地吟出一连串名字:「亭风、亭风⋯⋯」
她伸出另一只手抚平他眉间的皱摺,慢慢地抽出在他掌中的素手,复将带出来的外衣披到他身上,细心裹紧方安心走开。在离去之前她心想,这也许是此生仅有的一次离如此真实的杜司愈最近了。若是将来想起,必定是她最怀念的一夜了。
摇了摇头将多余的思绪与悸动敛去,此刻的她默默在心下了一个决定:终有一日,她唱的歌会得到这男人的认同,能够再唱给他听、让他在梦中安眠。
在一旁的树影笼罩下的李穆贤和南宫魁窥望了一会儿,不禁有些意会到为何杨菱花这般执着於完成曲亭风的遗愿了,或许在她的心里面,也对杜司愈也存了一份情思吧。或许曲亭风也察觉到这点,才说把杜司愈交给她照顾的吧。
可毕竟杜司愈已心有所属,俗话说:「酒後吐真言」,就连在醉酒时神智不清也惦念着曲亭风,恐怕杨菱花此生是没有机会的了,最後还把自己的命给搭上去。李穆贤不禁惋惜地摇头,心中直为她感到不值。
翌日,据说偏苑需要整修翻新,杨菱花的房间被迁到更偏僻的东北角。邻近湖心亭,歌声更加容易分散到四处,这般便不用怕惊动常在偏苑房外走动的家仆,她也不须压低声音地放心练习了。
在短短的半年,她在昇平坊的表现日渐出彩,也因经常需要向杜司愈请教之故,而不知不觉间增多了来往主院的机会,与杜家上下的关系亦日益拉近,连杜管家也不时邀请她到正厅共膳。起初她怕杜司愈不喜欢,便编了不少理由推辞,却没想到有一日完成昇平坊的训练後天色已晚,恰巧碰见回府的杜司愈,她也被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用膳。
席间只有杜司愈与他两位年幼的妹妹,交谈尚算平静,那时她还不晓得挟起一块鲜嫩的肉片送入口中会引起之後的风波。方食到一半,杨菱花让肉汁中的微辣呛了几声,尽管她即刻摀住唇免得坏了在座的兴致,但眼角也几乎泛泪。可周围的人又岂会不知,她连忙饮下管家递上来的茶水,两位杜小姐童言稚语的关心也令她的心舒坦不少,忙说不要紧。
可斜斜一瞄坐在旁边的杜司愈,却见他已然动怒地拍了一下饭桌:「今日负责的厨娘莫非不知有客在场,竟还端出这等饭菜!管家,明日便让她收拾包袱走人!」
杨菱花一听吓得放下手中的茶杯,心想本来她的嗓子也没受什麽伤害,只不过被呛了几下罢了,何必害得他人丢饭碗呢?而且她今日来用膳的事是恰巧而已,并没预先告知厨娘,又怎可把罪怪在她头上?
因此,她怯怯地出声:「坊主,我没事了,这只是一桩小事,您不必⋯⋯」
谁知这并无纾缓杜司愈的脸色,反而愈发地铁青难看,从吩咐管家处看向她平静的脸孔:「小事?任何对你的声嗓造成不适的,皆是至关紧要的大事。为别人求情之前,先顾好你自己!」
「⋯⋯」她低着头不敢反驳,在这件事上,她确实没有想到要问清楚饭菜会否对自己的声线造成什麽影响,而身为他门下的歌姬,更贸然地说出「不要紧」这样的字眼,惹得身为一坊之主的杜司愈发怒也是自然的事。
若非此时得杜司愈妹妹的说情,免得吓着她们,恐怕杜司愈早便拂袖离去。而拜她所赐,一顿饭下来,气氛已由先前的融洽急转直下,席间除了小姐们仍在天真地说着那日的趣闻之外,她也没再说一句话。
事後杜管家告诉她,他已经安排那厨娘到另一个达官贵人的府邸做工,让她不必放在心里,更不要为此伤了与杜司愈之间的关系。而杜司愈那麽做无非是紧张她的嗓子,为她的前途着想罢了,希望她能理解这份心意,莫要生气了。
那一刻,她的一颗心方从内疚的沼泽中释放出来,却在细想杜司愈这般深藏曲折的关心处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