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童一听南宫魁的声音,便涩涩地抬起低垂的头颅,抹去脸庞上残留的泪印,又吸了下鼻子言不由衷道:「我才没有!只是水气氤氲了双眼罢了。」
若她说是因为砂子吹进了眼中,李穆贤倒会认为那铁定是她小时给出的老套答案,果真不是同一个人罢,便是气质亦相去甚远。眼前的女童的腰间零落地挂着一串鲜嫩白莲,没绾起的长发因她蹲坐的姿势而屈卷抚地,有几根低垂的发丝晕散在莲池之上,犹如墨绿的水藻飘然於水。她的脸颊彷如玉琢般晶莹透亮,额间一枝红莲花钿出尘妖娆,便似寺庙祭天时端放祭品的童女般不得亵渎。
虽说她那时也常年身穿素色衣裳,也只是因宫闱冷清,没有给内侍宫分配半点流彩纷色的布料,左右不过在一堵犹如桎梏的宫墙中,又有谁停步细看?
而女童稍纵即逝的欣喜神情自是分毫不差地没入李穆贤的眼底,直让她冷汗涔涔,仿佛见到自己小小年纪便见过南宫魁似的景象,该是如何令人恐惧的一件事。毕竟他看起来不过比自己年长三五岁而已;可眼前的男子跟女童相比,年纪上至少相差了一轮。
而自始至终,李穆贤小时候安静荏苒的生活里,从没遇见过南宫魁这号人物。若是有他陪在身旁,在她因挫折而伤心时,即便他板起脸呵斥一声,偶尔放任她痛哭一刻,也不致於无人问津、流年寂寞了。
见女童不再言语之际,男子提袖挥落一树桃花,与满池白莲鲜明地交缠一起,遂面带淡然道:「现在,你看见了什麽?」
女童痴痴地瞥了一眼覆盖了池水的花瓣,却一瞬间隐约明白他的用意:「我始终是不属於这里,对麽?」
「非也,只是你的心不愿待在这里,决定你未来该在哪里的,皆是你的一念。」
仿似给这一句看透了心,犹胜读了十年书的感觉,女童转身恍惚地捧起双掌,掬起混和了两色花瓣的池水,引出常年抑制在心底的声音:「即使我的爹娘丢下了我,可我还是想问清楚他们,而非终日望着这莲池想像着娘亲那时在做什麽,我便跟着走她的路。若能选择的,我只希望但凭己心,找寻自己的路。」
「只是……」说到最後,她清亮的眸子羞怯地瞄向南宫魁的衣袖下摆,却不敢再移上半寸,怕是为他所发现自己藏匿的心思,因而远离自己。
看到这里,再是对感情如何迟钝的李穆贤亦读懂了女童的心意,即便一个是半路护送她的异国侍卫与长得跟她相似的女孩儿,还是怎麽想怎麽奇妙。这是女童情窦初开、却又不得不远走他方跟意中人分离的烦恼啊!
情感上是理解了,可李穆贤看在长相一样的份上,还是想奉劝一句,跟一个年纪相去太多的男人会有代沟问题的。何况根据好歹与南宫魁相处一段时日的她,总觉得他性格再如何恶劣,也不会喜欢这麽小的姑娘的呀!
在李穆贤大煞风景地喊了一下「别被他骗了」的同时,那头的南宫魁已是眼明手快地再次抬袖,不过一眨眼,场景已自动转换成一片偌大的桑树林。
而南宫魁缓缓地如同朝着李穆贤的方向走来,他持着一把翠绿玉箫抵在唇边,奏响一曲淙淙流动的乐曲,仿似延绵至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原先的女童则心急如焚地倚靠在一棵桑树旁,正好在李穆贤右转的视线上,像是等待着某个重要的人的到来。
温煦而清灵的音调仍在流转,女童瘦弱的身体在一寸一寸地拔高,在南宫魁蹙音趋近的当下逐渐变得透明,完全消失於林中之前,还依依不舍地望了一下他犹如向着她走去的身影,露出颇是遗憾却又感激的矛盾笑容,教李穆贤身子震撼地呆在原处,真正地想通了某些事。
这情形跟她在十五夜的梦境一模一样,莫非南宫魁便是她在梦中等待的人?难怪之前陆炎说过南宫魁是她的故人,是来接她走的。
乐音悠扬地在空中浮荡,化作南宫魁语重心长的一字一句:「即便尚有一劫相伴,也如你所愿地追随自己所想的事吧。只需紧记,将来发生何事,亦永不要後悔。」
一曲戛然而至。待她怔怔地回过神来,女童已不见身影,只余下南宫魁独自一人在桑树林中遥望着她远去。目睹了这一幕,李穆贤的心绪久久混乱得如一江搅浑的清水,她陪着南宫魁目送女童的身影消逝後,才激动地快步冲到他跟前,意欲扯住他的衣襟问清楚这又是如何一回事。
可当她即将碰到他翩飞的衣袂,南宫魁却轻微地避开了她的触碰,慢慢收回玉箫进袖中,双眸柔润似水地看进她的眼中道:「若是後悔了,你随时都可回去。」说着便伸出了宽厚的右掌,仿若下一刻便能携着她奔走於天际蓬莱,回到桑林中那个桃花乱眼、白莲飘摇的地方。
她低头盯着他纹理分明的掌心良久,抿紧了朱唇不发一语。方才那一瞬的眼神,她莫名地听到他未说出的话,说是只要把手递给了他,便能结束此生的苦难。过去如同囚於囹圄的深宫空寂,就从此不用回首,散作云烟薄雾,更毋须理会接下来她还会有甚麽劫难要历、为了两国友好而嫁给自己不认识的人走过一世。
原来,李穆贤仍是一个怯懦自私如此的人,到了此刻,她也无法逃避内心对孤独仍然炽烈的恐惧,纵使拥有再多的人陪伴,仍摆脱不了从前的阴影。
蜷曲的葱白手指逐渐从衣袖中缓缓摊开,伸向那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便不必再落泪受苦了是麽?
而挂在颊边的一滴清泪已不知何时落了下来,落进了南宫魁的手心,遂直直地穿了过去。李穆贤顿时缩回了手,擦过泪水,警惕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严正地诘问:「你不是南宫魁!你究竟是何人?」
面前的南宫魁忽地发出一阵诡谲的大笑,随即李穆贤感到自己的身子不能自控地向下倾斜,整个桑树林在天旋地转,甚至这个世界都像在被一股力量吞噬着,白雾愈来愈浓,远处只露出一个依稀的圆月,最後自己也仿似失重无力地摇晃陷落……
「阿贤,你快醒来!」南宫魁一边摇晃着李穆贤的肩膀,一边掐紧她的云中,拿出一个小药瓶放在她鼻尖底下。
一阵比浓雾更呛鼻的气味席卷而至,李穆贤倏地睁开双眼,胸口起伏强烈地咳嗽了几下,方发现自己还是身处在一开始走进的竹林中,而她正挨在一棵竹干旁。一见眼前仍是南宫魁的脸孔,她使劲地欲推开他逃走,但一想起方才自己的泪是碰不到他的手的,而现在面前却推不开的重量……双手於是抵在他的胸膛前蓦然静止不动了。
「你是……南宫魁麽?」若方才的冒牌货只是幻影,那如今真实触碰到的该是他本人麽?
「你是晕傻了不成?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麽?」南宫魁轻笑一声,只当她是辗转方醒,神智还未恢复清晰。
「那我……还好意思说,你方才跑去哪里了?」若不是他突然不见了,自己也不会真的遇到连她也解释不了的情景。
「你在胡说些甚麽?我一直都在你身旁啊。只是你忽然便晕倒在地,刚才更一直哭着一直喃喃自语,只好用尽办法将你唤醒。」
……那她一直经历的,只是一场梦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