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上桑 — 第十三章:曲捲風花(六)

她杂乱无章地踩踏着方圆十里的碎石飞沙,甭说人影了,连一只鸟兽也没看见,迷雾重重的密林处只余下挺拔刚硬的幽篁遍地。在入口桃花村尾最具标志性的那口古井亦遍寻无果,彷如被谁瞬间在背後搬离一样。

「南宫魁,你在的话便应我一声啊!」李穆贤一手撑着身旁的竹子细喘着气,用尽平生气力在呼喊着。举目尽头仍是连接得紧密有致的一排排竹子,繁绿层叠交错地疏隔了日光,便如以竹子砌成的偌大迷宫,她便也困在了这里。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但久久听不得半丝回音,杳若深海沉石、一去不返。

因天寒生冷的手脚便愈趋僵硬了,李穆贤缩回了手蜷缩在披风中,心底仿佛裹了一片薄冰,又焦躁地唤了那人几声,仍是丝毫不见回应。

「你躲在哪里别玩了,我忘了告诉你我有心绞痛受不得惊的呀!」可四周犹是与世隔绝,接连急促呼吸了几口薄冷的空气,她愈发地颤抖着身体。眼底空茫一片,似凝结成了雾水欲滴还打转着。

「你这混账,不是说了护我周全的麽?现在滚去哪里了……」那时候她所听的那个坚定的允诺,分明是那样认真肃然的神情,莫非只是她一个稍纵即逝的幻觉麽?一滴眼泪游离着卡在眼眶处偏掉不下来,天地间便好似从来只有她一个人。李穆贤四肢酥软地沿着竹枝弯身蹲下,将螓首埋在双腿间,虚弱无助地飘出了一句话:「别丢下我一个人呀。」

曾经那般深刻地回旋在心底的一句话,又毫无预兆地浮现而出。

小时不懂寂寞,便是远远地望见父亲的一袭深紫腾龙衣角也心满意足了。纵使在半夜受寒挨冷发着高热,迷糊之间一双横亘着厚茧的手贴上她的额间,来来回回地像是吸走她多余的寒冷。她睁不开眼,但一个懵懂的想法却依稀地凝固在心,她不是一个人的。在翌日醒转的当下只有一直服侍在旁的嬷嬷,她相握的手里也裹着一层厚茧,可她感觉到那绝不是前一夜的人的。她没问出口是谁来过了,心底希望的是父亲,却又很怕知道是谁後会落空。

她以为,在宫外闯荡了一阵子之後,她已变得足够坚强了,却不想仍是害怕在黑夜里独处,尤其是辗转难眠在帘帐中点着灯火等到天明。只因江淮说过,对付恐惧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一直面对它,直至已能与它共处,与自己融为了一体,便会变成自己的力量。却无论抱膝望着烛火多少夜,她还是那个在月夜、在他临行一刻怯懦地扯住他的衣袖,惶恐着说了:「你能留下陪我麽?」

内心的隐约不安终究是成真了,他决定要做一个了断,那挥掉她的手翻过高墙的持着长剑指着她的心脏,她还是撑着一口微薄的气贴近他耳畔说:「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便因为她最後丢下他了,现下又活该被丢下麽?

李穆贤背靠着竹枝,升腾起的一圈泪光化作水珠哽咽着滚落。意识到自己哭出眼泪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痕迹,莫名地摸上自己的头,冒出一种不愿承认自己掉泪的感觉。

整理好自己的脸容,抽泣了一下调整声线後,李穆贤一个激灵地扶着竹枝站起,她方才竟清晰地听见了一个吸鼻子啜泣的稚音。层峦堆砌的浓雾之中,朦胧地剪出一道黑漆漆的蹲在竹旁的小小身影。因斜对着自己,李穆贤只瞧见是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女童,身着银线镶边的紫衣,正抬起双手揉着眼眸,左边发髻用一根红发带随意绑成,上头繋着铜黄小铃铛,随着她摇摆着头颅哭泣的动作而铃铃作响,样子倒是楚楚可怜,使人忍不住上前抱在怀里柔声安慰。

这画面真是怎样看便怎样诡异,大白天的莫非撞邪了不成?方才她分明在附近绕了几个圈,想找只飞禽走兽也难呀!

不过就算是鬼,也只是一只小鬼,都当过鬼差好一阵子了,被这点小事便吓破了胆那还算是她李穆贤麽?秉持着见过大世面、一有什麽事就仗大欺小或是掉头折返便是的想法,她步步小心的向女童的地方直直走近。

破入虚幻飘渺的雾霾里面,李穆贤有种飞升上天的晕眩感。一半是虚浮在身边的白雾如烟,一半是她看清了女童身在的不远处竟凿了一个莲池,几朵清濯白莲浮游於上。可惜的是其中两朵的花瓣乾瘪枯黄,无力地卷曲起来,池水咕噜地翻搅着沙石,平添些许泥黄浊色。

这场景怎麽又那般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而且四处皆是竹子,她少说也绕着这竹林好几圈了,怎会突然有一方水池她是没见过的呢?她扶着隐隐跳痛的额角,眨了几下眼确认这并非自身幻想,却愈渐疑惑起来。脚步不觉加快了少许,意欲上前问一下那女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假若是附近迷路的桃花村小孩,趁离黄昏尚有一段时辰,兴许还可为她指点一二、将她带回村中。

犹是这般想着,她下意识地抬起螓首望向天际,雾深且扩散得远了,本是由竹叶斑驳挡住便难以瞥见日光,现下更辨识不清到底在何方了。可唯一在白雾中高悬的,却现出皎洁幽冷的一圈银光。抱着等雾散了再看的念头,李穆贤搁下心里一丝怪异的感觉,面对眼前的女童时已是与她仅有五步之遥。

「不是应允了我不再哭了?」

倏忽一阵远古又熟稔的声音悠悠飘至,仿佛她已听过上万遍地牢记在心。清冷如寒霜,淡薄如轻风,乍听像是呵斥,却总使她察觉里面夹杂了温柔的关怀。

原是在浓雾中、女童面对的地方还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人,脸孔尚有一些模糊,几欲与深雾融为一体成为大背景,方让李穆贤在先前往女童看的时候没留意到,使她更好奇这深山野岭的地方怎会有两个人在这里。待正面看到女童的脸时,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包袱亦因她一时急促的脚步停滞而滑下肩膀、掉落在地。

她、她不仅是很熟悉的女孩,那分明便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呀!这怎麽可能?一切到底是巧合﹑抑或是有人在安排?怎会在这种荒芜的鬼地方遇见跟自己小时同出一輙的女娃,那对面的人又是何人?

而循着那把来得突兀又好听的声音的挪进几步再望去,雾气已散去了些,仿若特意让她瞧清楚一般,她更是当场僵化得呼吸也凝滞了。

眼前面容清俊、春风拂面的正是突然消失了的南宫魁,却不知在何时换了一身素白衣袍,腰上别了羊脂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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