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师长月口中梦呓愈渐频繁,斗大的汗珠簌簌滑落颊边,眉间皱痕加深,似乎困在噩梦中剧烈挣扎却不得脱离,李穆贤担心地轻摇着她的肩膀,急促地在她耳畔呼喊:「阿月,快醒醒!」
半晌,紧垂的眼睑有了动静,蝶翼般的长睫颤了下,睁开的眸子浑沌迷茫。待看清床侧焦急浮躁的女子後,朦胧中卸下一贯清冷的容颜漾出虚弱的欣喜笑意:「阿贤,好久不见了。我……刚等着你来时竟睡着了。」
眼眶沾上的些许湿意不明显地闪烁着,李穆贤的一颗心定了下来,关切道:「发生何事了?阿月,你告诉我呀。还有,如今未入冬呢,为何要点上这麽多火炉?」
比起初见时,她瘦了许多,枯槁的病容上颧骨几乎凸起可见,嘴唇苍白如纸,言语间胸口起伏,却压抑住自己不咳嗽出来,双眼下的一圈青紫更是让她不忍多看一眼。
此时,李穆贤忆起关於师长月的种种传闻。
譬如师长月奇迹般活过来後,性情大变,甚至醒来竟忆不起自己爹娘,还是御医一句心绞痛的毛病影响到脑袋某些地方运行不顺,方造成短暂失忆,这才解了大夥的疑惑。
譬如她秋末後一步也不出闺房,直至待了足有三个月方踏出自家的院子。甚至连父皇设宴亦多次以病推托,万不得已她才拖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出席,宴席间在王孙之中亦稍有微言。
譬如对一个不起眼的陌生男子——柳复异常的执着,「非君不嫁」一言响遍桐城大街小巷,最後以致於康王爷为了闺女的身体着想,方使尽一切手段将新郎倌搬弄过来。但自然促成二人婚事的还是她答应帮忙而修的一封密笺。听说那名男子不过是家道中落的前县令之子,早前更与邻家女子定下婚约。而市井中对流言更是加油添醋,据说是在那女子病逝後,永熙郡主以权势欺压,抢了他人的未婚夫婿;而柳复为荣华富贵甘愿入赘康王府,为世人所鄙。
而李穆贤则是在想人生有得必有失,祸福相依。当阿月得到治疗心绞痛的良方,代价便是身子一部分功能不正常,就如服罂粟可止痛,便得承受上瘾的後果。何况只是性情变了变,无伤大雅,比起她生人勿近的模样,如此时而朗笑,时而高谈阔论的阿月显然较讨喜。
至於感情之事,外人也不便评论。不过作为朋友,她也在偷偷思忖着阿月定是在某个花前月下的场景对柳复一见锺情,却无奈时机不对,人家已有青梅竹马。不久後听闻柳复的情人已殁,才重燃了她对与那男子结为眷侣的希望,因而痊癒了也说不定。
也许说那女子的不幸陨去成就另一道姻缘兴许过於刻薄,可人世间最美满的情爱说的不过是在对的时候能遇见对的人。况且前一刻冰封的心有可能在下一刻融解,只是何为对何为错,谁能断定如今拥有的便是相伴此生的良人呢?
「世上从无永远一事,不过只消相信,此刻已是永远。」犹记得,在十五的月光静谧流转时,睡梦中出现的那白衣男子如此噙着笑说道。
是哄骗的甜言蜜语,抑或真心的只醉今宵,恐怕唯有忆起抑或找到那人方可知晓罢。
由此李穆贤又想起了江淮对她从不承诺永远,因他不信、更知晓他们的未来永不交叠。如此想到,对於「永远」的诠释,梦中男子的那番话跟江淮的想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不相信永远的人,说出来的话前者让人满怀希望,後者却令人梦碎。
倘若江淮在把酒赏月时能信誓旦旦地说着「相信便是永远」,她会作何反应呢?或许那时的她会天真地抛下身份、名利、所有一切与他远走高飞,可天下又有何处愿意容纳他们呢?
稍一走神,又想到别处去了。
只是回到师长月的故事,这似乎说不通为何师长月能在病重期间还能结识那时尚在樟城的柳复,中间分明还隔了两座城池呀。无论如何,成亲约莫三月,她从信中得知,二人已开始同房,总归有情人终成眷属,且是她亲手牵的红线,如此着实是可喜可贺!
怎奈命运多舛,信上所写的是原以为根治的心绞痛竟在三年後复发,莫非红颜总是薄命?
床脚边的火炉燃得微弱,李穆贤顿觉没有那般难受了,旁边已坐起、背部挨着绵枕的师长月却全身冒出冷汗,惊慌地喊恬儿进来关门、添火。
「阿月,你都热得出汗了,别再添柴了。」李穆贤今日才惊觉她畏寒的体质比传闻更要严重,忆起思葭等人还在门外守着让她们单独说些话,她转身朝门外喊道:「恬儿,你去打盆水给阿月盥洗!思葭,你能进来一下麽?」
经过在烟城的事,她心想思葭兴许能在阿月的病里帮上忙,虽然药方还是有所斟酌便是。
一番望闻问切後,思葭一口断言此乃心绞痛不错,甚至拉她到一旁耳语道:「她大限将至,即使是我亦返魂乏术。」
擅自跟进来的南宫魁冷淡地瞥了师长月一眼,黑幽的眸子蓦地愈发深邃,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李穆贤让这诊言慌了神色,没想到这多年一见,竟是永别时刻。尽管前来时已不抱太大期望,但至少不是这麽快便......一听见再番的证实,心中仍是淌过丝丝悲痛。
第一个在城外的朋友,助她摆脱路途的歹贼;不看低她的身份,对她说遍民间风俗;千个等待传信的日子,使她有勇气提笔道尽心事,与她分享同龄间悲喜、不欲与外人道的秘密……真心接纳她作朋友的师长月,她怎麽如此轻易就回归尘土,去过奈何桥了呢?
「阿贤,你不用为我费神了,我还有多少日子自己知晓,只是我舍不得他。」按住又欲鼓噪的胸口,师长月咧开一道笑容,想安慰她的挚友,却不知只会剜得李穆贤的心更疼痛了。
就在厢房里的气氛沉重得如阴霾满布、永不见天日的低沉之际,侍女恬儿捧着一盆热水不慌不忙地走进,放下铜盆於床边的高凳後方讷讷开口:「郡主,姑爷来了。」
她说的是柳复「来了」,并非「回来了」。柳复与师长月成亲後搬入了康王府,白天任职桐城知府,即使师长月睡在自己的闺房她丝毫不觉奇怪。沉睡的半年,李穆贤错过了许多师长月的消息,明明那时他们感情很好的,莫非如今夫妇俩出了甚麽争吵麽?
「不见,你叫他回去罢。」方才挂着笑容的脸一瞬垮了几分,师长月看着众人面面相觑,想来定叫他们尴尬,平静说道:「你们毋须担心,我只是不愿夫君见我此般憔悴。」遂倾起身示意恬儿为她净面。
端了铜盆正欲出去的恬儿想起柳复的身影,怯怯对李穆贤说道:「二公主,近两月来,姑爷每日下了朝堂便赶来见郡主一面,可每次郡主皆拒而不见。」
「恬儿!休要乱说!」说罢,师长月抑不住汹涌的疼意,急促地咳嗽起来。
恬儿抽泣着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阿月,你让他陪陪你,可好?」沉吟片刻,李穆贤柔声道。若阿月剩下的日子不多,有柳复陪她走最後一段路,必定比她在旁更合适不过。
静默了好一阵子,师长月想了想,她自然是盼着柳复能够在她身边永远不离开,却害怕再次见到他难过。
终究是她的任性拖累了他。
片刻後,她似下定重大决心般,微微启唇道:「让他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