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这番话,李穆贤也自觉也许是与自身在宫里拒人於千里的性子有关,忽地没了底气,声线微弱道:「我原是与阿月不甚熟稔,可总算是撮合她良缘的媒人,成为知交也算有缘吧,呵呵……」
南宫魁轻轻挑眉,不置可否地呷了一口茶。
见他一副分明嘲笑愚弄的神情,本来以为这话题就此过去的李穆贤彻底炸毛了,夺下他手中的茶盏,泄愤似的重扣於桌上,几滴茶水溅出,在他那勾勒着云白花纹衣袖上,晕开了朵朵青绿优昙。
「你不饿麽?」他没来由地逸出一句,听不出任何愠怒。
「啊?」在她瞠目张唇的一瞬,贝齿间猛然充塞了一个柔软雪白之物,外冒着腾腾热气。外溢的热度瞬间烫到唇舌,她赶忙抬手拿下,微张起唇让外间的凉意驱散舌上烟气,还用素手搧了搧,好让延绕的灼热加快冷却。冷静一番下来,包子喷香的气味让她鬼使神差地拿着咬了几口,饥饿之感顿时泛滥涌上,连续吃了两个叉烧包,方逸出满足的感叹。
见她吃得急,仿佛也对她毫无闺阁女子的仪态司空见惯,南宫魁不以为然地替她倒了杯清茶,一边布置饭菜到她的碗中。
「谢谢……」忽觉不太对劲的李穆贤咀嚼掉口中食物,扬起头又灌了几口茶,才口齿不清地问道:「等等,你……你方才是想噎死我麽?」
「真如此把你噎死倒省事多了。」南宫魁喃喃自语地夹了一块桂花鱼肉,木箸停留在碗间,神情有些懊恼地望着鲜浓的汤汁缓缓滴下,才一把放入嘴里。
李穆贤专注於清理眼前堆起小山的饭菜,一时没听清,抬首囫囵道:「你说甚麽?」
「没甚麽。」大掌捏着葫芦形状的酒瓶,悠悠缓缓地倒出一杯玉冰烧,旋即向着她露出一抹玄秘的浅笑。「我是看穆姑娘饿得急了,顾忌你娇贵的身子,才不小心冒犯了。」
「咳、咳……」这算哪门子的道歉方式?李穆贤差点没让喝下去又蓦地回流的茶水给呛死。「你……好大的胆子!」
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毫不将她临时端起的公主架子给撼动一分,南宫魁腾出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出门前我记得穆姑娘说过踏出朱红漆墙後,你我如众生平等,如今似要食言而肥?何况若穆姑娘连我这小小习惯都不能忍,此後数月恐怕难以相处下去了。」
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李穆贤仰脸讶然地审视着他,额眉一缕发丝垂落仍浑然未觉。她那时说众生平等只是想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因为之前她带侍卫出宫也是不需他们行宫廷之礼的,毕竟那样也太过於招摇了。出宫之後,她心中确是盘算在和亲前把握短短数月,看遍茫茫河川山色,赏尽菲菲芳草繁姿。人生苦短,来去匆匆,而天地之宽广,每走过一寸土地,愈感世人的渺小,犹如荒漠一粒尘沙,瀚海一滴浮水,任你穷尽一生亦难将之全纳入眼底。
她自及笄後便开始偷出宫游玩,本是为了在偌大的华贵宫殿中,她离宫的动静许是有人会注意到,即使她总会夜里回去,一句呵斥也好、禁足也罢,而并非终日像锁於封闭的庭院中,望着花开叶落,独自细数逝去年华,怎消愁,怨奈何。踏足过宫外繁盛,亲历过世途险恶,她才知红墙筑起的一方世界已无法满足她了,她想多触碰这个凡世,多见识她所不知的物事。渐渐地,宫人的鄙夷、亲戚的漠视於她已不甚重要了。
明夏六月,她将披上嫁衣,前往陌生遥迢的千里之外,走到另一个男子身边度下余生,若不趁着此段时候尽欢高歌,何时能再有如此意欲窥探尘世的心思与自在?
「此後数月?莫非魁公子此言是随我所欲,即便此行探望郡主过後不折返烟城也不押我去柳疆?」李穆贤悠悠放下茶盏,神色平静地试探着笑言,嗓音中却泄露些许紧张。
「穆姑娘希望呢?柳疆那里我自有办法交代,也能让燎星陛下安心答允。」思及在大漠半途被他抢下使节令牌的人,不知如今是否在漫天黄沙中找到归途,开始设法回柳疆宫城禀报呢?南宫魁眼底添了一层微微摆荡的水波。
「你为何要如此做?」身为外交使节的职责不是时刻该盯着她麽?何况婚期将近,这样莫非不怕她改变主意,想尽办法逃跑麽?
「为了还某人的一个人情。不过丢失未来柳疆太子妃的罪名我可担不起,因此还需在穆姑娘身边陪同,你意下如何?」
莫名天下掉下来的馅饼,或是回去受後宫嫔妃美其名为相夫教子的折磨,现下她还有更好的选择麽?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
正欲开口问南宫魁关於柳疆的情况,隔壁厢房传来一阵争吵,甚至出现类似劈桌的响声,扰得她不得不唤来小厮,打探一番。
小厮进去厢房後,争吵仍一时半刻不歇。所谓好奇心人皆有之,在耐不住性子下,李穆贤便与南宫魁一同到隔壁厢房看个究竟。
房中一名女子背着药箱,红着脸与一个老大夫争执谁的诊症跟药方才是正确。方才的声响也亦非幻觉,里间木桌确是碎成两半斜倒於地上,茶碗被砸成碎片,黑漆漆的药汁也打翻了溅落一地,烛台亦与断成几截的红烛震开滚落,散了斑斑凝固的泪。
不看不知道,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这是否证明了有缘的人总会碰上,且在你措手不及的时候。今日站於床柱旁脸容盛怒的女子不作他人,竟是久别前曾在地府照料过她的思葭。
「思葭!你怎会在此?这里发生何事了?」李穆贤望着一房狼藉,惊呆出声。
「啊,你来的正好。这臭老头压根是敲诈钱财的江湖郎中,床上病人分明是肺气不宣,他非得说成寻常风寒,还开了乱七八糟的药方,我一气之下便砸了他的汤药!」看见李穆贤,一丝惊讶神色忽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胸前起伏的愤然。
被指着鼻子骂的大夫亦板起脸,被质疑的狂怒席卷而上:「老夫悬壶济世多年,绝不会断错症!」
二人争得面红耳赤,全将目光射向推门而进的李穆贤身上,似乎要将她烧灼出几个洞。
默然片刻,她才挠挠头尴尬地道:「呃……你们都说得有道理,可我毕竟不懂医术,如何判断你们谁是正确呢?」话是如此,李穆贤思忖着怎麽说思葭是地府的大夫,也许诊断阳间病患有些许落差,可相识一场,她也不好直接浇她冷水。
「依在下看来,病人所患确是肺病,却有着伤寒症状,已是病入膏肓了。」南宫魁瞥了一眼帘帐下的病容,淡淡说道。
殊不知此话一落,思葭的目光流连於他身上,深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