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是他负了她,还是她葬送了他。
燎星与樊川两国隔岸对恃,积怨甚深,边陲将士时有挑衅送命,失擒被俘;百姓横渡过江,少顷踪失魂离。你我应如拉满弓的箭矢,蓄势待发,直至伤及对方鲜血淋漓才罢甘休。
可那数月的浅交深谈,却是她十七年岁月中最无悔、快活的日子。感受到空虚填满的温馨,感受时月之流逝该是惋惜,而非冷漠迷茫。她不曾问及国仇家恨,他不曾说起别乡离愁,只谈风月星象,共掬一杯。无法点破的情恨,就放在心上无风荡漾,随波逐流吧。
然好景不长,命运让他们遇在一齐,也终归要面对宿命设下的局。自古情义两难全,许是她的自私,不愿独对他被擒的难堪、在她面前受刑殁去;也不忍望向那眸中深处、他苦抑挣扎的痛楚,她掖藏的眷恋,那就化作一缕幽魂,在忘川河前等着他,倘若他知晓她心中这般不堪的想法,还愿意与她共赴来世的话⋯⋯
情思如潮涌掀起狂天巨浪後,在她蓦然回首的时候,才发现千帆已过,只余下融进骨血的深沉,一呼吸、一闭眼虽不再被绞得伤痛,却永远抹不去地留在了心底。
停留地府半年,那段无忧无虑却见尽世间离别、旋死後生的幽冥之处的回忆,淘尽此生红尘的记忆又复归原处,叫她几番沉吟、数度唏嘘。许是曾被玄灵拂过天庭之故,舍不下的一段情历经生死兜转後,现已渐转黯淡、平静。
此刻静谧而幽深的夜,被一声恐慌的尖叫划破,正被徐公公说道的内幕弄得人心惶惶之下,更是令人心悸,连那深秋的凉意都开始不寒而栗。
左侍卫原先纠结的眉猛然警觉地一蹙,顾不上辟谣、直斥徐公公的世上鬼神存在之谬言,当机立断地命令随行的侍卫赶过去察看发生何事。众侍卫面面相觑,一凛之下闻得头领强硬的再声吆喝,毕竟军令如山,只好快步跟上,心里则不停安慰自己道华心殿阴气再强,也抵不过这一小队侍卫的阳气的。
而徐公公听清是长公主的惨叫,辨得自己可能一语成谶,莫非长公主真遇鬼了?疑心之下,也兀自壮胆,佯称担心二公主的安危,紧随在他们身後。
霎时华心殿外灯火四溢,燃亮了一方隐秘的清幽。在见到厚重的雕镂木门已然敞开、圆柱下昏沉睡去的守门兵,上前欲摇醒不果後,一众侍卫当下心知不妙,或许遭刺客入侵,也未行宫廷之礼便闯进了殿内。
赶至内室,层层叠叠的帘纱处映着一抹倩影坐在床上,长发流泻肩背,看起来羸弱无依。众人顿时一片譁然,纷纷搓揉自己双眼,又面面相觑,这……二公主突然复生,究竟是人还是鬼?
左侍卫倒是心中澄明,本就不信鬼魂之说,何况二公主不过一直因病沉睡,御医并无断定芳逝,却还是伴有一丝不确定地提问:「二公主?」
耳边忽地又传来两声清咳,声线略为沙哑黯沉,如随风欲坠的柳絮般微弱:「本宫方才辗转而醒,却闻众侍卫夜闯的动静,不知为何?」
「下官乃今夜当值的巡逻侍卫长左烨,如今得知公主复醒自是欣喜不过。下官自知深夜惊扰公主罪该万死,实是将往华心殿巡察之际,听闻一声凄厉女声,又见殿外的守门兵竟倒下昏迷不醒才莽撞闯入殿内,因此斗胆请问公主方才可是发生何事?」
「无事,不过此夜起风、几只夜鸟惊鸣,劳烦左侍卫白跑一趟了。」
左烨如何会信此番说辞,他听到的分明是人声,却听李穆贤一副疏离逐客的语气,暗自猜测应是侍婢撞见她醒来反应不过才发出鬼怪般的尖叫。倒是待外面的侍卫醒过来,值得再好生盘问一番。而李穆贤纵出生皇室,一向不受宠也身姿低调,不欲小事化大才扯出此般理由亦是合理。
「如此便是左烨大惊小怪叨扰二公主了,然明早左烨定会将二公主醒来之喜讯奏明皇上,多有得罪,还望公主恕罪。」左烨倾身作揖,与李穆贤交代二句保重凤体之类遂欲领兵而去。
倒是随行的徐公公疑窦未释,仍站在侍卫身後不动。想是长公主下手时不巧碰上李穆贤乍醒,却不知她是否瞧见是长公主而为,遂心下一凛。可若问下去她必定察觉与自己有所牵连,内心挣扎之时却听左烨转过身疑惑道:「徐公公还不走麽?」
为免他人生疑,胡乱搪塞一番,徐公公也只得满腹担忧地离去。
翌日清晨,李乾经侍卫禀报後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血缘淡薄如此,叫呈报的左烨为之讶然,也瞬间有些了解为何李穆贤在昨夜那般低微。不过是未经证实的传言,痛失亲娘已是惨绝,偏被诿过负担起责难。稚子何辜,何况是己出?自然这内里一切,他是不可得知的。然他亦明了若加劝阻便是僭越,只好面无表情地再报告其他三宫六院的巡察之事。
午後的阳光洒倾一地,李穆贤正托腮望着满院枝叶凋零的梨树发愣,一名暗卫忽然现身将她带至府库,那伫立於万卷经书之间、好些年不曾见上一面的父皇面前。
「穆儿,你受苦了。」李乾的一句话,瞬间击溃了她伪装的平静,昨夜辗转无眠的思绪此刻尽数化作潸然而落的泪光。初而啜泣,继而倾盆爆发,如寻不到出口的困兽,她满心哀痛地扑进他的怀中,像初见时那般撒娇,那般放肆地将螓首挨在他的胸前,感受他厚实的手拍着她的背,轻轻地聊以抚慰,那丝丝疼痛,才稍稍放缓。
待她哭够了,他才仔细端详她的颜,他的小女儿啊,确是长得亭亭玉立了。而她的一双瞳眸,则是像极了她母后那般灵动、慧黠。然目光触及她颈间那一圈淡了颜色,却仍旧鲜明的红印,心里倏地沉痛,哑然开口:「穆儿,你的颈上……」
她刚从鬼门关回来,却又遇上此般对待,即便暗卫早将这一切禀报,亲眼目睹这伤痕仍是一阵心疼。这叫她如何遭受得了,又是以何心情哭得那样伤心,以何种目光看待他这位失职失责的父亲?
「父皇,这些不碍事的,」她扬起一丝浅笑,安慰片刻後诺诺颤声道:「父皇,在那日究竟发生何事了?秦河……他最後如何了麽?」这个名字,在心中千转百回,终是忍不住说出来了。她极想得知他的下场,又不愿听见——作为刽子手的她,与那日留下一纸宫图的他又有何分别呢?
「那日暗卫并没捉到他。」
忆及半年前的那夜,收到李穆贤密信时他是多麽惊诧,她一位深宫女子竟独对邻国细作,当下自责不已,命一支暗卫前去密林捉拿。可赶到那里时,暗卫却看到她倒在树下,与已咽气的江淮的手交叠在一起,而江淮的胸前插着一把青柳剑,血水染红了身下枯叶。
因为,已无法在这凡世捉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