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吹过,带有微凉的湿意,拂在李穆贤姣好的脸容上。三月初春的季节虽不算冷,可换下太监服,身披单薄外衣的她却显得哆嗦。她本欲再浇些水,却还是静静地立着,眼波平淡地定在泥土上,又带着几分隔世的疏离。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顷刻,她嫣红如桃瓣的唇上下翕动,逸出道士临别时与她说的几个字,此便是空起之意。
既是生缘,何以覆灭,若是缘空,则毋须起缘罢。
暗自苦笑之下,倏地,喉间隐隐的灼热感传来,想来应是茶效已过,後劲仍续。一行清泪似是借题发挥般自眼眶流淌,她无以抑制,缓缓地咳嗽开来,於瑟风中颇有凄绝之意。
「有甚麽好哭的?」一声冷冷的嗓音飘过,自草丛隐蔽之处。
李穆贤蓦地一惊,伸手拭泪的动作一顿,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肆意滋长的蔓草丛中果真有一抹冷硬的身影,只需细心看就能分辨出芳草深绿中掩着一方黑袍的衣角。那男人用右手拨开纷扰的芳草,墨瞳深邃得似是穿透万物,左腿惬意盘着,右腿斜撑在地面,神色从容不迫,风流不羁地靠着身後的梨树枝干,身旁倚着一把青柳剑,柄端流苏在风中摇曳。
原来是疏於料理的杂草丛生,遮住了正坐着闭目养神的男人。
此处乃深宫别苑,何以会有刺客……闪过此般念头,素来处变不惊的她突生一丝慌乱失措。可一转念,她不过宫里人人皆可轻鄙的公主,地位反而还及不上叔父家的世子郡主,若是邻国派来的刺客,捉她当人质也未免太轻率鲁莽了,更遑论刺杀她还得花几百两银子买刺客,这毫不划算啊...等等,她何以要这般妄自菲薄,一代公主好歹也值个半百金锭吧,又不是随便捡来的。嗯,至少雇人来掳走她,还得再加五十金、不对,一百金才够吧......
思及自己的身价,李穆贤秀眉一皱,右手托住下巴,手肘搁在环胸的左手上垂头苦想。本该手忙脚乱要大声呼喊的,却连这基本动作也忘了,直接把对面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理所当然地晾在一旁。
「你这女人,对着陌生人是这般反应的麽?若你是身娇肉贵的李贵陵,恐怕早被捉走了。」那人似乎不觉在昏黄之色出现於一名女子的庭院里有任何不妥,反倒气定神闲,见李穆贤没大喊大叫,却挂着一脸泪痕沉思的可笑模样顿觉有趣,可又不满被如此冷待,淡淡出声,似欲唤回她的思绪。
「你……你是何人,为何私闯华心殿?」被他满是轻蔑地一说,李穆贤收起心神,不再纠结於无果的问题上,小脸瞬即涨红地直指着他,遂又一想不对,胡乱擦拭掉眼泪,改为冷眼厉色地剜着他。
总算恢复正常了。那男子拾起宝剑疾速地起身,却还是斜倚着树干,双手环胸,凉薄涣散的嗓音悠悠传来:「敝姓江名淮,字秦河,樊川皞城人士。素闻燎星山河秀色,地杰人灵,宫城之宏盛,名绝六国,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十来步的距离,他挑眉凝睇着她,停顿半晌讪讪道:「方才不过逛累了,才误闯二公主庭院,借此地一歇,还望公主恕罪。」
恕罪?他脸上毫无後悔之意,神态自若得仿佛只是敲错房门然後道声歉就当没事,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何况听他如此一说,既是外邦人,即便她是个再潦倒失落的皇族,落在她的地盘,也总归由她摆布吧。
她正想放狠威胁他一番,不料他竟笔直朝她漫步走来,残阳黯淡,天边最後一抹橙光挥落於他刀刻般深邃的五官上,挺拔魁梧的身影被恣意攀爬的一片绿意笼罩着,深深浅浅地划出些许惆怅。只消片刻,他便在她身侧蹲下,挖出她埋下的花籽放入袖中。「这个我替你收着。」
「那是我很辛苦……你做甚麽?」她瞪大清眸,愕然万分地怒视他,伸手作势要抢回她的花籽,被他斜身一侧,便轻易偏过,她却因如此步履不稳,险些跌倒在地。
「与其相信这种江湖术士,还不如相信我好了。」
李穆贤蓦地抬起剪水瞳眸,直直地望进他的深眸,带着几分伤痛与哀愁,似乎想挖掘此话有多少认真,几许玩笑。
他如此嬉笑的神情,明明只是随意说出的市井之话,虽然可能并不是为了平息她的怒气与不安所说的,不知为何,却使她感到一丝安稳。
兴许是从来无人对她说这些话,就连带有血亲的父皇也不曾。自降生以来,她皆活於旁人的嘲笑与禁忌中,失去亲生爹娘的疼爱,没有兄弟姊妹愿与她亲近,除了每日於四书五经里埋头浸读,韶光走得匆匆却也分外煎熬。若非经一次刺杀中存活下来,首次通过秘道亲闻父皇对她说的那番苦衷,她早已不复勇气存於世上苟且偷生了。深宫中无人问津,却还得汲汲营营,以免招惹事端,午夜梦回身心俱疲之时,若有人与她说此句话,她便毋须佯装潇洒地安然入眠了吧。
也许只是如此一句,足以使她乾枯的心泉泛起涟漪,足以感到这一生只为等这一人而活。他来了,便是她此生的寄托,永世的牵绊。
这便是她与江淮初见的一刻,他虽满是玩笑不恭的淡笑,却隐约给予她可信任、可依靠的力量,使她的一颗心在恍惚间悬落在他身上。
自此之後,每月十五戌时,他总抱一壶桂花酿前来,近拱门的石桌上端放几碟小菜,烛焰跳跃,梨香盈袖,提一盏清茶,赏满庭明月。
她从不问他的目的是甚麽,为何那夜一身黑衣来到她的庭院、偷听她与依眉的话,为何藏起她的花籽要她相信他。即便那时他道是樊川人,是那蛰伏於燎星境外,屡次犯境伤害百姓的邻国,那横亘於他们之间数十年的护城河沟……心湖依稀浮出答案,可她却日渐沉溺於他冷凝沉稳的温柔中不能自拔。
况且初见时他便挑明身份,不知是否笃定她不会告密,或是背负的国命过於沉重,早已不欲纠缠,求个了结。然,他要取她性命,轻而易举,也多得是机会,他也从无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冷淡如水的嗓音漫溢的却是鼓励、鞭策的话语,反倒是同根而生的姊弟,不是避而不见,便是讳莫如深,或许他们并非有意为之,可个中缘由,她已无力深究,也无所谓去查探了。
四月暖春伴随丝微寒意,满院梨花尽数绽放,微风更吹落、翩飞如雪,曼歌轻舞,旋归掌心。正当她准备小菜,今夜与他共赏良辰美景时,依眉却发现他留下的包袱,里头仅有一张满布皱折的皇城地图,而在李乾的寝宫和书房更是打了红色标记。
睿智细心如他,又怎会这麽不小心落下包袱,而里面还是藏着如此的机密。可想而知,这根本是他故意留下的线索,要她亲手阻止他去刺杀父皇,或是阻止他去做任何不利於燎星的事。万万没想到,他竟是选择如此方式来做一个了断,撕毁这数月来繁星满天的夜晚,掐断他们之间道不尽、说不清的情谊。
他,何其残忍!
纵使千般不愿、万般纠结,既是知晓这个密谋,她生为皇族子嗣,责无旁贷。向依眉交代好琐事後,李穆贤便身无一物地前赴密林。
也是在那夜,当他纵身长剑刺中她的心脉,她染血的唇角终於牵起一抹轻松的笑,却燃尽半生沧桑,她总算可以了断压抑痛苦的残生、不再成为他的负担,他便无所顾忌地做他的事了。
她累了,该阖眼沉睡,若再有来生,但愿他们不再敌对,只做平凡夫妻泛舟湖上,可好?她抬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那眉峰,还是英挺着好看呐,她还想看一辈子的,可最终竟是无力垂下。
隐约地,似烟波飘渺,似古泉泛浪,似山谷吟唱,远方传来空灵的箫声。她仿佛置身山间小路,手拿一株药草,踢着俯拾皆是的小石子。漫山遍野的幽绿,月白无暇的身影,翠绿通透的玉箫,构成天然粉饰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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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这一段只是交代“死因”而已,所以描写得可能过於粗疏QAQ,希望不会让大家觉得太突兀,太浅薄也请见谅吧TOT
新年初启,祝贺各位身体健康,和睦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