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追出去,随着压在脖子上的重量挪开,床上的女子的咳嗽声已平复许多,然长期躺卧加上身子承受一股突如其来的外力,她按着胸口努力调顺气息,持续一段时候才完全恢复正常呼吸,纤细的脖子上清晰留下一圈深红指印。
房里一片黯淡,斜斜地引颈仰望,典雅的雕花窗棂缀着半弧的月,星子稀疏,寥落地诉说无以言语的孤寂。外头凉风飕飕,翻过高耸的宫墙,惹得庭院绿影摇曳,只不过换做一般宫人定寻不出半点诗意,却道鬼影幢幢,阴寒碜骨,从此宫廷轶事又添一笔下通鬼界的宫闱禁地,若有要事,也切忌进入。
方才她分明才於与陆炎坐在芳草遍地的山坡上谈话,後来不知为何她便觉得一阵睡意袭来,再睁眼时已躺在这座困住她前生的华宫里。想必这该是陆炎把她送回来了吧,犹记得他曾说过自己的肉身未灭,只是灵魂在地府游荡而已,再後来被红鬼面具的男人破除身上法咒,便承受不住地府的阴气,只得回到这具身体上。
把她送回来,陆炎也是迫不得已的是麽?她这一抹倩魂,可笑地绕过鬼门关一趟重返阳间。路程太短,只一个移动的瞬间,短到她以为就如绚烂的烟火,燃烧的太快,然而她在地府的日子已铭刻於心,更值得怀念。
一觉醒来,全都变了。耳边不再充斥张全敞开的嗓门唤她上公堂,不再盈满陆炎闲淡如水、佯叹抚额的话语,即便是思葭絮絮叨叨、夹带着不屑的讥讽也好啊,她便不必独自面对本该忘记的一切,不必存留於不容她立足的地方,不必再牵挂那早已远去的人。
而在她意识回归之後,熟悉又仿如隔世的前生种种也立时被唤起——
天下几经改朝换代,逐渐由最初四分五裂的形势,演变成以燎星为中原的皇朝,西北小国仍零落分布,势力不比燎星庞大,却自给自足,年年岁岁皆有朝见进贡。
其中深具威胁的是以柳疆为首的远古部族,据说那里是绵延千里的戈壁大漠,牧民逐水草而居,士兵皆茹毛饮血、於马背上骁勇善战。柳疆遗世独立,神秘得犹如暗夜遮蔽的沉月,可能也是由於相隔甚远,两百年来与燎星两不侵犯,一直相安无事。反倒是一衣带水的樊川意图拉拢四方小国与燎星敌对,近数十年多次干扰犯境。
昭康六年,元熙帝李乾迎娶一位民间女子姮姝为妃,两年後诞下二公主。本是举国同庆的喜事,可女婴不如长公主般生下来便眉眼弯弯,嘴角含笑,却整日绷着苦瓜脸,动不动就爱哭吵闹,加上宫人嫔妃的闲言碎语,更是扰得心烦。李乾龙颜大怒,三月不复踏进姮妃的朝安殿。
可二公主毕竟是皇帝爱妃所生,李乾的姿态无非是想塞住其他妃嫔的悠悠众口,免得姮妃的日子难过罢了,这般骨肉不见却又非皇帝所欲,可君无戏言,如今反倒需要一个下台阶罢了。国师眼观鼻心,拿捏好分寸後,在一次与李乾同游狩猎下进谏,假装随意地道公主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生得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乃天降瑞星,为万民之福。
李乾听後方才愁眉舒展,抑郁的心结蓦地解开,一甩袖袍赏赐国师一百亩田地,五百两黄金外加房屋美人。之後又匆匆奔回皇宫,打算向被冷落的姮妃道歉,并宣布途中已想好他们女儿的名字为「穆贤」,取肃穆贤淑之意,如她母后般蕙质兰心。名号则取「端成」,端庄得体,将来成就大业。
当他满脑子充满对未来的美好幻想,盘亘着龙爪坑纹的长靴正要跨过朝安殿的门槛时,暗卫匆匆飞下屋檐,紧急报告姮妃在荷花池溺毙的噩耗。李乾只感一瞬间天翻地覆,十年後他便谋划着传位於皇儿,与她携手游历河川、看遍繁花过境。
尚未完成这些,她怎舍得离去?可为了赌气,他竟强迫自己三月不去见她,还跑去狩猎以致不能见她最後一面!孩子在闹脾气不肯笑不过一时而已,他人的话也毋须在意的,他何必如此执着?
宫中争斗波谲云诡,层出不穷,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後宫翻起的风浪,只是却没想到一时的冷情,使她遭遇杀身之祸。幕後黑手是谁,他心里有数,却痛恨自己暂时还无法为她昭雪。他虽坐拥帝位,但外戚覃家势力庞大,手持半壁江山的兵权,朝野重臣为之马首是瞻,且他大部分即位的原因乃出於覃家扶持,施政亦不免时刻被其牵制。
皇权的表面风光无限,内里不过苍凉一片,连唯一能卸下伪装,使他流露真实之处也无法保住,何以谈天下?
「剑云,你去把姮儿的身後事办得妥帖些,把她的屍首运回梅溪,她最爱清静了,别大肆声张让他人叨扰了她。」他紧握住拳,指骨发出清脆响声,指甲掐进皮肉划出一道血痕,可他仍无所觉,颓然苍凉地踏入殿中。
姮儿,最後一面,怕是不能见你了。此生欠你的债,记得来世追讨。
既是不能护你周全,那我们的孩子更不可陷入後宫的泥沼中,即使拼上帝位,朕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一根头发!
剑云领命而去。
时值八月,荷花开得正艳,兴许染上佳人的血,更妖艳得可滴出嫣红的汁液来。可叹池中那薄命红颜,如枝叶零落,悲惨孤单地死去。
自此之後,宫里断续传出小公主因邪气入侵而克死亲娘的流言。对此元熙帝勃然大怒,闻後一掌拍断书房的木坛桌,下令将未满一岁的端成公主安置於荒废的华心殿,十七年不见她一面。
且说皇室血脉极其单薄,除长公主襄仪、二公主端成外,只余下年仅十岁的嫡子李毓。此事常为朝臣诟病而频频上奏,曾一度造成选妃热潮。当事人望着堆得齐肩的候选妃子图鉴苦笑,一瞬间便躲到府库中,後宫已经人满为患,再下去国库都要被掏空了。
何况他早已对月盟誓,处理好国事便去寻她的啊。
後脚踏入的小顺子艰难地抱着厚厚三叠画像,一见皇上又没个踪影,内心苦泪满脸:这下该如何向卿士大人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