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过後,暑气渐盛,储秀宫用惯了的瓜果早已烂熟,便是那好不容易从日本得来的苹果都发臭了。皇后最是节俭,到底舍不得这好物,便是唤凝脂将那熟烂的苹果削出皮来放在盘子里,如此一来也是物尽其用了。凝脂自知皇后脾性,虽深刻明白这种小东西根本薰不过储秀宫的一隅,却也是由着她去。
皇后一边编着茜红双囍如意结,一边凑着口给玉露侍果。这福建枇杷时下正盛,甜美异常,皇后自然贪食了几口,随後才向玉露说道:「把这如意结送出宫外便卖吧,如今前朝不宁,多少官员徇私贪污,这宫里可不得奢靡了。」
玉露闻言,皱了眉头笑道:「皇后娘娘仁慈,只是这绣活总不该是您来做的,这城外的老百姓谁得了您的如意结,那可是上辈子烧了好香,福泽永传呢!」
皇后却是摇了摇头:「如今宫里宫外都不好过,本宫靠着几许工艺哪称得上泽备他人,倒是前几日御膳房的太监出宫买那烧饼,竟还涨了好许银子,长久下来定是不好的。」
玉露一边攒着皇上新编好的如意结,一边愤愤说道:「总是全妃奢靡,皇上总是纵着,从前皇上可不那麽喜欢烧饼,不就是全妃惑着的,说什麽民间的东西比起宫中更有人情味。」
一旁削着果皮的凝脂闻言轻轻一笑,「玉露这才说起出宫采买,奴婢就想起前些日子粉汤的事,那才真真是吓坏人了!」
皇后自然知道凝脂所提为何,心下立刻是一个不悦,「内务府采办阳奉阴违,皇上不过要碗粉汤,竟敢报七万五千两此等天价,本宫想起来就有气。」
凝脂洗了洗手,随後伶俐道:「娘娘别气,这後来不就让您给处置了这帮中饱私囊的太监吗?却是让全妃在圣上面前现了眼,竟懂得让他家的小桂子出宫采买,到底是买了碗四十文的凉粉,皇上不但欣喜还赞誉有加呢!」
「她倒也是个有眼色的,虽然取宠多了些,到底攒住了开销。」皇后说完这句,不禁咳了咳。
自打三月过後,皇后的身子就不大好,时常夜里猛咳,问了太医也不见好。凝脂见状,赶紧取了痰盂过来,顺便打点玉露去取川贝枇杷膏。
待得舒了舒肺热,皇后才缓缓道来:「和妃的肠胃好些了吗?可别再染上恶疾了!」
玉露一边吹着枇杷露,神色却是一阵嫌恶,「亏得娘娘惦记和妃,她自然好了不少,只是她心眼深,多少事是瞒着您眼睛做的,却未想到娘娘还这般对她仁慈。」
皇后柳眉轻挑,「她与本宫到底走过许久的年岁,大阿哥也是一道看着长大的。如今大阿哥越发争气,本宫看得也开心,她纵使双手不乾净,却也是用了这双手拉拔出了这麽个好孩子,说到底也是有功。」
玉露闷哼一句,「也就娘娘看得开,若是奴婢断断容不得这种打着娘娘旗帜,背地下黑手的人。」
到底是凝脂沉得住气,赶紧斥责了玉露几句,「玉露,越发没眼色了!还有奴婢妄议主子的分?」
却是皇后突然叹了口气,「去传和妃吧!有些事是该了结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安康。」和妃极为恭敬地福了身子,心里却忐忑不已。
皇后和蔼一笑,抬了手示意和菲平身,「都是老人了,还是这般有礼,快起来吧!你身子不好,肠胃如何能这般折腾。」
和妃见皇后的神色温软,虽心里仍担忧皇后疑忌,终究是恭敬地站起了身子入座,但和妃为人精明,深深知道皇后性情内敛,什麽事都往心里去,如果不说开,於自己与大阿哥仍旧是个芥蒂。只见和妃再度站起身,面色惨淡,「臣妾以为娘娘厌弃了臣妾,以为臣妾是个无恶不作的小人,却未想到娘娘还肯召臣妾来锺粹宫。」
皇后没想到和妃会这般讲话,一时之间尴尬不已,许久才发话,「和妃言重了,本宫不曾将你看成这样。何况逝者已逝,来日方长,本宫到底知晓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和妃一听得此言,一张老脸终於露出久违的笑意,「娘娘深明大义,臣妾动容。大阿哥也时常念叨着皇后娘娘,不少在皇上跟前说起娘娘您的美德,臣妾真真拜服娘娘的慈心。」
皇后听得此言,心底到底舒坦不少,「大阿哥孝顺,那也是你调教的好。你正好把大阿哥挂在嘴边,本宫唤你来便是要和你说喜事的。」
皇后瞧了一眼身边的凝脂,凝脂乖觉,立刻知会下去,让人去取了一本小册子递到和妃眼前,「和妃娘娘瞧瞧可还喜欢?这可是皇后娘娘这些日子不眠不休捡出来的可人儿呢!」
和妃反覆翻着这本册子,感动地热泪盈眶,「臣妾......臣妾谢娘娘厚爱,臣妾很是喜欢。」
皇后面容淡然,隐隐含了笑意,「也是大阿哥年龄到了,本宫想着也该立府封爵了,这才和皇上提了这件事,皇上知道後也很用心在此事上,到底也是你教子有方才得来的恩宠。」
凝脂也在一旁帮腔道:「前些日子皇上还拿了大阿哥的寒梅图来储秀宫与皇后娘娘一同品赏呢!都说大阿哥有天赋,这梅花画得让宫里的绘师都自叹弗如呢!」
和妃闻言心中的喜悦如洪流般无处倾泻,最终只好在眼眶旁转成了几许水气,「臣妾替纬儿谢过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多多照看着,臣妾都听娘娘的。」
皇后这句话听在心中,终究有种空落的失意感,什麽时候她自己也成了为别人孩子绸缪的人,反观自己,膝下却是寂寥无比,令人唏嘘。皇后不禁幻想,如果她的女儿还活着,她是不是也像大阿哥这般大了,是不是也该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好好过个美满的生活,又或者她会体贴她可怜的母亲,在皇上面前为母亲帮腔。皇后想着想着不禁感到十分可惜,却还是很快回过神来,向和妃说道:「本宫是大阿哥的皇额娘,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大事,本宫自然会尽心去准备,你且带着册子回宫琢磨,看看哪个更为中意。」
和妃也不管自己的腹部多难受,便是福了个大身,「皇后娘娘如此疼爱奕纬是奕纬的福分,臣妾愧谢娘娘这些年的扶持,在此也替奕纬给您谢恩了。奕纬若是知道他的皇额娘对他如此用心,定也会感动非常,更加孝顺娘娘的。臣妾也会和奕纬说皇后娘娘对他的恩德,让他知道这後宫竟有如此慈爱的母亲,时刻帮衬着娘娘。」
皇后微微一笑,心里却十分空洞,丝毫没有喜悦,「和妃有心了,大阿哥本就是本宫的孩子,他的婚事自然是该用最好的法子去办,玉露,你且随和妃去景仁宫打点。」
玉露轻皱眉头,口吻倒是和气,「谨遵娘娘懿旨。」
和妃的眼眶隐有泪水,声嗓悸动道:「那臣妾便先回宫了,娘娘还得仔细身子。臣妾告退。」
等到和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凝脂才向皇后说道:「娘娘这也是忙累了,可要午睡?」
却是皇后充耳不闻,自个儿出神说道:「到底把这心事了结了,和妃和大阿哥这处安顿了,後宫至少也能平静多时。」
凝脂替皇后按了按肩颈,「娘娘心怀国祚,什麽事都格外尽心,如此也是圆了和妃多年来的心愿。」
景仁宫中一旁的侧殿还挂着苍白挽联,却是和妃面上喜悦怎样都藏不住,与之起了偌大对比。
和妃听大阿哥的爱宦进宝说大阿哥正用功着,现下在书房临摹梅花,便让进宝领着玉露到别殿料理琐碎的礼节,自己则取了玉露带来的名册,扶着宜人的手悄悄走进书房。
书房里的气氛格外幽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大阿哥就像是突然长大一般,对许多事都上了心,从前脏乱积尘的书房,如今看来却是雅致非常。和妃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书桌前用笔尖沾墨的样子,心里突然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眼眶瞬间涌起滚烫的泪水,内心亦砰砰作响,彷佛在为和妃多年来的苦心奏乐同喜。
大阿哥正拿着朱耷的梅花图做对比,细心地观察这寥寥的四朵梅花是如何以渺小之姿的篇幅画出傲然满纸的气势,这才下决心要动笔,却发现一旁的墨水早已不够,自己一贯用的八仙献寿纹喜鹊松烟老墨也剩下残块,他见状不禁恼道:「进宝!你没瞧见墨不够了吗?赶进来研新的!」
却是怎麽喊都没见到人来,大阿哥气得要走出去骂人,竟见母亲站在门口,眼神里都是泪水,脸上则高挂着欣慰的表情。大阿哥赶紧恭敬地请了个安,随後便孝顺地将母亲扶到椅子上歇着,一边说道:「额娘怎麽不出声,您身子不好,站着对肠胃不好的。」
和妃微微哽咽道:「看你用功就不敢打扰了,站在门口瞧着你竟也不觉腹痛了!」
和妃复又提起绣子抹了抹老泪,而後拉起自己心肝宝贝的手拍了拍,「你长大了,额娘很欣慰,这会儿带来了个重要的东西让你瞧。」
宜人一听得此言便将手中的名册拿给了大阿哥端详,「大阿哥且看,皇后娘娘可是筹谋了多时呢!」
大阿哥也不疑,便是从宜人手中取了那册子来看,果真才翻几页便觉得不对劲,心底一个厌烦,重重地把那册子搁在了一旁。
和妃见状面上瞬间泛起一阵青绿,尴尬道:「可是你不喜欢?这可都是皇后娘娘精挑细选的呢!你瞧那佟佳氏正是皇后娘娘的母族,可是额娘的辉发那拉氏如何都攀不上的,且你自小被皇后娘娘看大,如今亲上加亲不是更好吗?」
和妃见亦纬仍旧撇着头,不禁急道:「你莫是忘记了?这佟佳氏的闺女毓珍是你打小便认识的,虽然娇了些,但也是个直性子,人如今出落的也是格外娇俏,若你不喜欢,便让她做个嫡福晋,心仪的可人儿封侧福晋便好。」
「儿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如今只想用功在课业上。」亦纬说完便要起身。
和妃有些微怒,指着亦纬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也该出宫立府了,课业虽重也不得误了终身大事。还是......你在宫中有看上哪个小宫女了?纬儿!额娘与你说,你喜欢的不打紧,额娘会让她随侍你,也会尽力保全她侧福晋的位份,如此可好?额娘到底是很为开明的,你但说无妨。」
这句话倒是往奕纬的心里狠狠扎了一针下去。的确,额娘说的话让人很是心动,但可惜的是,於他而言,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根本不可能有成为他福晋的一天,就算母亲再怎麽开明,都不可能让这个梦实现。而和妃身边站着的宜人瞥见大阿哥的神色,心里的不安顷刻涌了上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大阿哥想了许久,才正色道:「额娘的身子不好,儿子想要好好尽人子之孝,所以不愿出府,只愿守在额娘身侧。」
和妃闻言虽是心里一阵暖意,但仍旧叹了口气道:「你能成婚便是对母亲最大的孝道了,上回阖宫谈天,全妃便有说过不孝有三,无後为大,到底是在与额娘置气。你若真真孝顺,你这一成婚,额娘的病便冲着喜好起来了。」
大阿哥见母亲如此胡搅蛮缠,终於耐不性子,「额娘!儿子就是不想娶妻,您大可不必操心了。婚姻的事,儿子想要由着自己的心意,勉强不来的!」
和妃听得此言终於气急了,只见她重重拍了桌子,手上的玉镯都敲出了好大的声响,「儿女婚嫁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这件事早已知会你皇阿玛,你岂能如此撒泼。额娘还以为你长进了许多,却不想还如此孩子气,况且额娘都说了,只要你喜欢额娘不会拦,除了嫡福晋的位子为着要帮上你,这侧福晋额娘舍得!纬儿呀!你要为额娘想想,额娘只能靠你了!」
大阿哥见和妃言语激烈,自己也忍不住了,竟是站起了身子背过身说道:「说到底,额娘想到的永远只有自己,哪里有惦记过儿子的心思,您汲汲营营的不就是为了辉发那拉氏的荣光和您来日的富贵荣华吗?儿子只不过是你的棋子而已吧!」
这话说出来到底不得了,和妃心里一阵绞痛,气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竟这般说额娘?你怎麽不想想额娘都是为了你筹谋,在这後宫想要展稳脚步就得有权,你只要失势,就会成为他人手中的刀俎鱼肉。你是额娘的心头肉,额娘怎麽可能算计你,你今日却这般对额娘说话,将额娘的心狠狠伤透到底。」
宜人见此终是看不下去,劝了一句,「大阿哥,您也消停些吧!娘娘为着您的事,桩桩件件都用足了心,奴婢这些年来都看在眼里。」
宜人的苦口婆心,大阿哥彷佛置若罔闻,迳自到案前收拾了宣纸便要出去。和妃见状,气得喊了声「站住!」,作势要起身去追,却不想右下腹一阵剧痛袭来,竟一个踉跄跌到在地,呻吟不止。一旁的宜人被此景吓着叫出了声,赶紧让宫人去传太医,自己则到小厨房去取药汤,而大阿哥见额娘摔倒在地,也是急得上前扶了一把。
却是和妃忍着痛也是把大阿哥给推了开,自己则吃力地倚着小凳子大口喘气道:「用不着你的孝顺......本宫自己......」
「额娘,您别说话了!宜人姑姑已经差人去请太医,很快便来了,您且忍着!」大阿哥虽然因着婚娶之事与和妃争执不休,但终究是不舍自己的额娘。
不多时,宜人便炖了狍子肉汤来,赶紧给和妃灌了几口,随後便与几个太监将之抬到寝殿躺着。大阿哥自是放心不下,一路跟着到了寝殿,却是心里内疚不已,直跪在和妃的床榻前认错。
宜人一边把剩下的汤药喂给和妃,一边说道:「娘娘,太医们在给各宫请平安脉,随後便到了,您且忍着,到时候针灸一二也就能舒缓不少,何况这狍子肉汤从前便是康熙爷传下来的秘方,那赫世亨便是吃着这盅汤药痊癒的。」
和妃闻言,冷冷一笑,「病好了?心能好吗?」
宜人自然知道和妃正在盛怒,但也得舒通一二,「娘娘,总说母子连心,大阿哥也知道错了,在床边跪着呢!您何苦在与他置气。」
和妃还要再言,却闻外头来了人,定睛一看倒是太医张简来了,大阿哥赶紧起了身子退到一旁。和妃见有外人也只好吞了这口气,忍着痛给他扎了几针止痛。
莫约过了半炷香,和妃的腹痛才好转些,现下忠於睡了下去。张简见此才开了副方子,向宜人和大阿哥嘱咐道:「娘娘痢疾未癒,本就毒血徘徊,如今脉象急躁沉抑兼具,又因怒气引发毒血加速激流於五脏肠胃之间,这才一时痛得难受。恕微臣直言,近日可是有什麽让娘娘烦心的事吗?」
宜人闻言,极为妥贴地说了一句,「平贵人刚走不久,娘娘本就伤心,前头又有宫人办事不利,这才气坏了身子。」
张简捋了捋胡须,正色道:「那姑姑还得排遣一二,让娘娘多多休息舒心,这种病最忌心浮气燥,否则长久以来只会变本加厉。」
宜人自然诺了张简的嘱咐,神色还是一如往常地稳重,到底是看惯了世面的老婢子。等到张简提着药箱离去,宜人才目光伶俐地转向大阿哥,声嗓极为阴森道:「大阿哥,能否容奴婢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