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沐浴在阳光下的他们,此时却被树影包围的密不通风,当他们走进林区,四周景色彷佛被瞬间压缩,这是另外开辟出的一条小径,这里的天空被高耸的枞树覆盖,遮天蔽日的形成一道无形枷锁,细碎的光线才刚留下残痕,转眼却又消逝,多不容易。
冯想想紧跟在宿衍身後,就怕他消失在神秘莫测的森林里,这儿的气氛让冯想想打了寒噤,而宿衍的沉默更使她萎蔫,这些日子才觉得拉近了距离,此刻却又像相隔千里……多不容易。冯想想内心正沮丧,又被突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脚,她抬起头瞪向宿衍,气他走那麽快,也气自己没有勇气。想着想着,她开始觉得委屈,直到那人听见声响而走了过来,冯想想却不再愿意看他了。
「怎麽了?」宿衍问道。
冯想想试图忽略对方,她避开宿衍走到前头,心想你走那麽快,当然不知道我怎麽了。
「别走那麽快。」宿衍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的近一点。冯想想看着地面,宁可看树影也不想抬头。
其实她有不少话想说,到头来却只能闷闷的说道:「我有点害怕。」
宿衍停顿了一会儿,才安抚道:「这里很安全。」他这麽说着,却还是拉着冯想想继续前行。冯想想知道宿衍特意放慢了速度,两人终於不再是一前一後,而是贴着彼此肩膀走着,她抬起头,讶异於这微乎其微的改变。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位置,却能立刻看见打进森林的一缕缕光线,她原本认为谧静的树群让人却步,可当她此刻放心下来,竟发现这座森林并没有万籁俱寂的空洞,她隐约还能听见远处瀑布的流水声,於是她侧耳聆听,还能听见忽远忽近的虫鸣鸟叫,而宿衍也在这时松开她的手,两人不约而同的摩娑指尖,冯想想悄悄看他的侧脸,短暂一秒就匆匆略过,她也许能明白宿衍的意思了,这里其实很安全,只要她这麽想,那黑森林就只有生生不息,而没有衰败。
可是宿衍却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害怕的不是森林,而是他走得太急,好像随时会消失。
他们没走太久,冯想想在半途就看见被藏匿其中的古老木屋,不远处还有一座同样老旧的木制凉亭,从那往下眺望,或许还能将他们走过的那段路一览无遗。木屋上的纹路倾述着岁月,周遭的枞树几乎将它隐身,宿衍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一名老匠人,模样看起来不太亲切,皱纹在他眉间刻下了严肃的痕迹。冯想想虽然对这橦木屋感到好奇,却不敢太明显的张望,她眼珠灵活的转了转,看见左侧的墙上挂满了东西,她只认得齿轮与发条,还有不少松果摆锤以及她喊不出名字的器具零件。
宿衍跟着老匠人来到工作台,他低声说了什麽,老匠人没有回话,冯想想才刚走近宿衍身边,就能立刻感受到对方的不对劲,她想起不久前他接起电话的模样。
冯想想将目光转向老匠人,只见他拿出一张类似收据的手写字条,她怔怔地看着收据角落的笔迹,她曾在宿衍家看过,那是宿允川的名字。
她不自觉的屏息,看着宿衍陡然冷下的侧脸,她只能一眼不瞬的盯着他。冯想想抓向宿衍的手,并使劲撬开他的拳头,让彼此手心相抵,手指更是紧紧纠缠着他,彷佛这样就能替他减轻重量。她虽然还搞不清情况,但那可是宿允川的名字。
宿衍终於看向她,眼里有些不知所措,冯想想收紧手心,直到宿衍有了反应,他的手指松了又攥紧,最终拉着冯想想离开。木门在身後嘎咿阖上,似乎在提醒他们,就算这里创造了许多童话,终究不是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车站,这几天原本一直小心翼翼,此刻的牵手却只为了传递力量,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想法了。他们在车站等了半小时,才终於等到回去哈斯拉赫的火车,而宿衍始终无话,他不停拨出宿允川的号码,对方没接。冯想想坐在身旁,就连铁轨的声响都阻挡不了电话那头的冰冷语音,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们下了火车,回到熟悉地也已经傍晚了。
冯想想其实很疲惫,这段路程走的急迫而紧绷,他们不知道布谷鸟钟的去向,只能漫无目的,所以宿衍打算先送她回来,之後再自己想办法。
只是才刚到门口,他们就听见从半敞的门後传来的声音,宿衍将门推开,宿允川就站在那,大概是刚忙完,颈上还系着领带。他低头在冯丹瑜耳边说了几句,冯丹瑜淡淡一笑,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门外的两人,冯丹瑜原想开口,不过当她看见宿衍的神情後便停了下来,她和冯想想不安的对视。
「钟呢?」直到宿衍打破宁静,宿允川却置若罔闻,屋里一阵沉默,宿允川垂眼松开领带,他无动於衷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宿衍。他一路上压抑愤怒,为的只不过是一个答案。当宿允川将领带扔向一旁,宿衍也冲向前,冷漠的双眼终於染上了怒意,他揪着宿允川的衣领,怒道:「我问你,钟呢!」
冯丹瑜惊呼一声,跌坐在身後的沙发上,冯想想向前几步,最後还是停在一旁。她看着宿衍这副模样,便想起叶信司曾经说过,他认为宿衍最恶心的地方,是尽管他再生气都是同样的表情。冯想想认同这句话,宿衍的确是这样的人,为了维持假象,宿衍总是压抑自己,并逐渐遗失了表达情绪的能力,那如果是今天的情况呢?这人在瞬间击碎了表象,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丢失了一座布谷鸟钟,可是对於宿衍来说却不只如此,所以他才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上一秒焦躁不安,被抚摸了就能冷静下来,转眼一见敌人,又会立刻露出獠牙,气势汹汹的向前,实则却是垂着尾巴。
宿允川平静说道:「来趟德国你改变不少?」
宿衍冷冷的看着宿允川,又问:「钟呢?」
「等你搞清楚状况,我再回答也不迟。」宿允川一字一句的说:「现在,立刻,放手。」
宿衍看着他许久,最後松开他,却也不再向宿允川寻找答案了,而是直接转身离开。宿衍与冯想想擦身而过,这让她心慌,她伸出手,这次却没再抓住他了。她看向宿允川,他还是一副他该有的姿态,宿衍的愤怒对他来说彷佛像一场无需重视的闹剧。
他安抚冯丹瑜:「没事了,」却又说道:「先回房吧。」
「可是宿衍他——」
「先回房。」
冯想想看着这一切,更是涌上一股怒意:「别命令她。」她瞪着宿允川说道:「我妈要上楼还是要待在这里,请让她自己决定,别命令她!」
她没敢看冯丹瑜,而是转身逃离木屋。眼下她只想找到宿衍,尽管她什麽都无法做,但只要让宿衍知道她在身边就好,可是当她跑到他们当路霸的那条街上,还有宿衍为她撑伞的小酒馆,直到天色暗了,却还是不见那人的身影。
冯想想手边没有能联络上宿衍的工具,她已经走一天了,几乎就要花光所有力气,她最後来到通往旧城的桥,就坐在那儿的草皮上,疲倦的想哭。这时已经黑夜,身後的树影摇晃作响,她却没了害怕的力气。
她闭着双眼喘息,听见了细微的电流声,当她抬起眼皮,印入眼帘的是桥上一盏盏亮起的灯,冯想想愣了愣,接着猛然起身,想起了前往谷仓的那条路,当时也是如此,一盏盏的街灯指引她方向。
冯想想再次奔跑了起来,与此同时心里又想着,为什麽自己会做到这种程度呢?
当她打开阁楼的门,鼓噪的心跳也渐渐平静了,她发现被黑暗吞噬的宿衍,他就坐在那,动也不动,就像个人偶,直到他缓缓抬起头,看起来已经冷静许多,冯想想的脚步戛然而止,这时却换她无法控制自己,她闷头开始哭泣,不确定今天到底发生了什麽,她只是不断的走路,再来不断的奔跑,害怕这个人消失,而这个人也真的消失了。
当他现在又出现在眼前,冯想想还是想问自己,她为什麽得做到这种程度?
「时钟……」宿衍轻声说道:「被送回台湾了。」
冯想想没理他,而是抹了把眼泪说道:「我找了你很久。」
「对不起,」宿衍苦笑:「我就像个白痴吧?」
冯想想不再逼自己寻找哭泣的理由,她半跪在宿衍身旁,轻轻拥抱住他。重复道:「宿衍,我找了你很久。」
「嗯……抱歉了。」宿衍的额头靠着她的肩膀,许久後才又低声说:「我们回台湾吧?」
冯想想用力的点头,而紧靠一起的两人也因此耳鬓厮磨。她顿了顿,无奈道:「说一起就一起,别再一个人偷跑了。」
宿衍听着冯想想因为鼻音而显得更加委屈的嗓音,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几天一直小心翼翼,但此刻却忽略了不该有的距离,就只为了摄取她的力量,除此之外……他便无暇顾及其他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