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踌躇不前,内心却极度的动摇,四周的空气与她的思绪同样迂缓,於是她将门打开,看见正前方的拱型窗户,里头就如窗外的小雨般空虚,只有两个木箱、一个斗柜,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冯想想这时才确定这谷仓并没有被丢弃,因为柜面与地板都一尘不染,甚至还有若有似无的清洁液味。
她茫然的走向前,望着岁月留在窗上的痕迹,玻璃已经雾化,只能隐约看见外头的影子。站在这里需要微微弯腰,加上不能眺望,因此变得更加压迫了。
她掀开了木箱上的盖子,里面装有几盒炭笔,还有刷具与油壶等等作画材料,另一箱则是装着泛黄的画布和木制的折叠画架。
冯想想阖上盖子,打开了斗柜抽屉,里头放了一排约一百毫升的玻璃瓶,她仔细端详已模糊的字迹,上面写着「亚麻仁油」。
她接着将第二格抽屉打开,看见了一本有些破旧的笔记,褐色的封面,上头沾了不少油彩,乍看就像个未清理的调色盘。冯想想拿起它,依稀能在斑驳的色彩中看见……一座布谷鸟钟的插画。
她想起了陈尹柔房里那座坏了的钟,它被宿衍封进箱子内,说要带回德国修理。
“四月三日。最近的气候又更乾燥了,我向梅雅辛要了瓶乳液。”
当冯想想看见梅雅辛的名字时,她将本子阖上,怔了数秒才重新翻阅。
“她同时建议我写日记,梅雅辛总是如此,她要我做点画画之外的事情,例如纪录生活。我也想尝试,但这里的日子太单调了,日复一日,我也走不了太远。
不过为了感谢梅雅辛送的笔记本,於是我教她写她的中文名字,梅雅辛非常开心,她说也想写我的名字,她练习了许多次,我让她把练习成果写在第一页。”
冯想想翻回前页,果然在角落看见歪歪斜斜的「陈尹柔」。
“四月十日。宿衍和肉舖的Oskar打了一架,他受不少伤。我很诧异,因为宿衍就像宿允川,从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所以我更觉得庆幸,宿衍虽然打输了,不过他已经懂得反击,而不是像我只会躲起来。
刚才帮他擦药的时候,惊觉宿衍长高了许多,梅雅辛说虽然Oskar很强壮,但十二岁的宿衍显然更高。”
「宿衍……」冯想想念出他的名字,她沉重的无以复加,她没想到陈尹柔母子也曾住在这里,而梅雅辛竟也同样照顾过他们的起居。
“四月二十五,我决定买一个钟。这是我来德国後第一次亲自买的东西,它美丽、坚固,我拥抱它,能拥有安全感。我喜欢它的齿轮装置,因为我不喜欢安静,我更喜欢里头的布谷鸟,因为牠代表着希望。”
冯想想不知不觉就将日记看了一半,陈尹柔很仔细的记录着一切,她的字迹秀丽、文字温柔,就像一本故事。她记录着黑森林,其中也包括了儿子的成长,冯想想甚至在里头看见了叶信司的名字。
例如五月的某天,她想起了叶信司,没见过几次面,却是如此的想念。
“五月七日,奇蹟发生了。我在画布底下发现了信司写给我的信,我难以表达我的喜悦,但我有了力量,我想忽略所有海域和距离,直接飞到他们身边。
我必须带着宿衍一起离开,既然他们的信能进来这里,那我没道理出不去。”
“五月十日。我向宿衍提起,他难得对我笑了,他的笑容很好看,我必须承认他的眼睛就像他父亲一样迷人,但也同样冷漠,他对我微笑,却又说着狠心的话,他说我们离不开。所以我没忍住打了他,我此刻很後悔,可是他为什麽不替我想想办法?我可是深陷地狱。”
这时冯想想不禁拧起眉,同时也注意到了日期,下一篇是七月二日。
日记里缺少了整个六月。後半部的字迹开始潦草,字句也越来越简短,她看着书页上截然不同的语气,陈尹柔彷佛换了一个人。
“七月二日,我懂了,我会被困死在这笼子里。”
“七月十六,我发现叶力恒送给我的花,就在梅雅辛照顾的温室里!她也有种!真是太巧了!”
“七月三十,我想再养一对鹦鹉,梅雅辛很开心的同意了,我教她很久的中文,我们相处的很愉快。”
“八月八日,梅雅辛说她很抱歉,因为认养鹦鹉的计画无法进行,而且温室被拆了!这一定是宿允川搞的鬼,我忍了十几年,受够他了。”
”八月十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宿允川把酒店改名为「地下」。其实我都知道,他是为了小鱼,可是他却不让我替小鹦取名,这样公平吗?……那是叶力恒送我的鸟,早就被他毒死了!”
“七月(涂抹的删除线)八月二十,我怀疑梅雅辛。如果她是宿允川的人,我不会吃她做的食物,她会像宿允川毒死小鹦那样毒死我。”
“八月(删除线)宁可饿死。”
“首先,我得保护宿衍,把他藏进——”
“阁楼里”
“对他说”
“布谷鸟的故事”
“提醒他”
“拿药”
陈尹柔似乎开始错乱,她不再标明日期,写日记反而成为一种身体习惯,她的纪录不伦不类、互不相关,她的字句开始交错,写痕深入纸张,字体硕大,光是寥寥几字就占满了全部。
冯想想无法再读下去了,她的心跳有些紊乱。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页,那是陈尹柔留下的最後一段「日常」。
“我猜测,梅雅辛建议我写日记的原因并不单纯,是为了让他监视我。不管梅雅辛是否有意,我对人的信任却是彻底失望了。
宿允川,你在看吗?你休想了解我的一切。”
冯想想顿时起了冷意,一股不安沿着她的背脊往上,发麻到头顶。她阖上日记,却瞥见稍微掀开的书背,钢笔字迹,和陈尹柔原先的字体一样,美丽、温柔。
她写着,
“祭奠着,在雾中消失的——爱情与自由。”
冯想想直直瞪着这行字,瞬间暂停了呼吸。
她想起了方才与冯丹瑜的对话,她问她在雾中消失的是什麽,冯丹瑜却说不知道。
所以她其实早就来过这谷仓,也发现了阁楼,甚至看过了这本日记?
冯想想混乱间,还是将笔记本放回原处,她的视线几乎难以对焦,她不知道该看哪里,於是她瞪着那映不出影子的窗户。
冯想想受到了打击,她震惊的是冯丹瑜故作无动於衷,她怀疑那份爱情的重量。是感情,是执着,或是病?
她总算明白,为何这里的一切都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实,不是因为它的美,而是因为它埋藏着秘密,仿佛是无法发芽的种子,无论怎麽灌溉都是徒劳,只要没人拨开,它就会在土里腐败,永不见天日。
冯想想不知道又在阁楼里待了多久,不是不想离开,是连迈开脚步的力气都没有。直到她下楼,细微的小雨停了又下,她害怕冯丹瑜会为了寻找她来到这里,而短时间内她不想再吸收任何东西了。
她推开谷仓的门,紧接着又往後退了一步,她绊到门槛,重心不稳的往後踉跄。她扶着墙,重新站直身体,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宿衍,对方看见她时也微微一顿,不过神情又随即藏进了阴影里。
宿衍无声的走近,把伞撑在她上头,冯想想这才注意到自己淋了不少雨,但她对此不在意,她抬头看着宿衍,有些无力的问道:「你怎麽来了?」
「钟。」
「什麽?」
「布谷鸟钟。」宿衍顿了数秒,又补了几个字:「送来修理。」 冯想想移开视线,她想问他为什麽要独自前来,又为什麽会来到谷仓。陈尹柔说要把宿衍藏起来,那当年……他被藏在阁楼里多久?
刚才的画面,竟与那一日异常相似。不久前的台风,宿衍就是在宛如黑夜的阴天下,同样穿着黑衣,在第八块石头旁埋葬死去的母猫,冯想想当时就心想,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
「你怎麽了?」宿衍低声说。
「嗯?」
他仰起头,似乎在看着阁楼的窗口,他问:「你看到了什麽?」
「……没有,」冯想想抿着唇,她垂下头,「我什麽都没看到。」
而几秒前的雨幕下,这个人的黑衣、黑伞,这样的宿衍,彷佛参加了场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