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
这是一家旧书舖,老房子、老味道。这里卖的是二手书,顾店的是名老妇人。那些年最盛行的就是言情小说,旧书舖赚不了多少钱,就索性让女孩们免费阅读了,尤其是到了放学时间,旧书铺总是挤满了女孩。
那时冯丹瑜就会藏在角落,一个小小的窗口,以及一张木椅。她会边听着女孩们青春洋溢的笑声,一边翻阅着手中的书。这些故事总是如此,一次不平凡的相遇、一段从误解到理解的过程,相爱、争执,尽管千篇一律,却总是动摇人心,使人向往。
然而冯丹瑜却没这些过程,现实大概就是如此,就好比大城市与乡间小路的差距,好比光是一个高中文凭,就能放一晚的庆祝鞭炮,然後……然後,她被抛弃了。
冯丹瑜看向窗外,斜阳落下,打亮木窗陈旧的轮廓。她想,除此之外呢?来到城市之後,她依然在听齐豫的那首歌,那是妈妈最爱的一首歌,而好的回忆却仅此,不再有了。
她的孩子没了。
她在圣凰上班的事被房东发现,於是被赶出了住处,她最终被刘哥带到圣凰的宿舍,这让冯丹瑜感到恐惧,她害怕从此就要在这里生根。
她总是对刘哥说想离开,日复一日,她说得累了,刘哥也听腻了,她明白,这只是无谓的挣扎而已,一脚踏进这个圈子就难以离开,因为孩子没了,钱还是得赚。
冯丹瑜阖上书本,想来想去,她还是与小说情节沾不上边,因为她不是女主角,她不再单纯,她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更没有拒绝的勇气,她只会自艾自怜,连一个「幸福」的要素都没有。时间一到,她还是得去上班。
她骑着从刘哥那借来的脚踏车,缓慢的前进着,直到天色有些暗了才回到圣凰,刘哥老早就在大门等着,一看见冯丹瑜便面色不悦的走了过来。
「宿允川来了。」
冯丹瑜应了一声,刘哥却拦住她,警告道:「要不是因为宿允川,我早就不忍你了!」
「刘哥,」冯丹瑜冷漠的掰开他的手,「他还在等我呢。」
全圣凰都知道宿家的小儿子总会来找小鱼,就算没有应酬也会来。一个包厢,就只有两个人,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麽,流言蜚语有许多,但事实上他们就只有喝酒说话而已。
冯丹瑜进了包厢,宿允川已经在那等着了,他偶尔会以这副模样出现,憔悴的发型、松懈的领口,再加上晦涩的神情,全身上下满是破绽。这种时候,冯丹瑜只会在一旁安静的倒酒。
宿允川很少讲自己的事,但只要一开口,讲的全是他的妻子。
「前几天,我让陈出门了。」宿允川看着手里的酒杯,低声道:「她带回一对小鹦。你猜是谁给的?」
冯丹瑜没有回答,心里却说那可是一对爱情鸟,给她的还能是谁?
「我不会收养任何东西,包括一只鸟、一个人。」宿允川抬眼,一眼不瞬的盯着冯丹瑜,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们都让我破例。」
「你可以离开。」冯丹瑜没有看他,「我没有要求过你。」
宿允川看着她许久,最後移开目光。
「你在不高兴。因为我提到陈?」
包厢里一阵沉默,连冯丹瑜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与宿允川认识快一年了,她知道他说会带她离开,那就会离开。只不过她是离开圣凰,再跳槽到宿允川筹备中的酒店,冯丹瑜有好几次想问宿允川,我是不是还得陪酒?
她没敢问的原因有很多,因为宿允川能为她保证的,是不再超时工作、不再有同事的尖言冷语,更不会被上下其手,仅此,就仅此而已。其它像小说般的承诺,是不会有的。
这段时间对冯丹瑜来说是漫长的,甚至足以改变她的心态、她的地位,以及她对一个人的感情。
从一开始对宿允川的怀疑与不信任,结果却成了甲方与乙方。再来是几杯酒,好几个夜晚的交心,他们又成为了朋友。
宿允川拨开冯丹瑜的浏海,又问了一次:「你不高兴?」
她犹豫了几秒,最後摇摇头,她握上宿允川,勾住他的手指沉默着。
他们从朋友关系,透过酒精,自然而然的演变成了这种情况。她的身份是什麽?暧昧对象?第三者?床伴?或者,只是某个人的替身,是宿允川需要时就得出现的慰藉。
冯丹瑜没有坦白,第一晚,其实她压根儿没醉,可是她什麽都没有,没了小孩,也无法回家,她拥有的,只有这个说会带她离开的男人。
这样的状态既可笑又讽刺,宿允川无法对陈尹柔放手,却也任由自己出轨,彷佛这样就能达到一个平衡,陈尹柔有她的爱人,宿允川也有个情人。
而如今,冯丹瑜已经不再洁身自好,却是真正的喜欢上这个人。到头来……就没有谁是无辜的。
冯丹瑜见宿允川反握她的手,她愣了愣,这是宿允川第一次牵她。
他喝了点酒,似乎也卸了心房,他低声说话,周围酒气环绕:「你体谅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留住她。」
冯丹瑜靠近宿允川,将自己藏进他怀里。她枕着宿允川的手臂,感到一阵鼻酸,她的双眼渐渐红了:「你可以跟陈说……她不能离开,因为你需要一个孩子。」
宿允川安静了数秒,他收紧手臂,将冯丹瑜紧紧的抱在怀里,她能听见宿允川终於松了口气,他喃喃道:「没错,你说的对。」
接下来的两个月,宿允川来找冯丹瑜的次数逐渐减少,如今也有半个月没看见他的身影。圣凰多的是等着看小鱼笑话的人,连刘哥也不愿再给她好脸色,冯丹瑜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目光,她早就习惯了。
不久後,就是她与宿允川认识满一年的日子,而在这之前,是她孩子的忌日。
冯丹瑜当天带了蛋糕和花去看孩子,她在那坐了一整天,直到太阳西下,她想像孩子奔跑的模样,接着夜晚来临,她想自己那麽晚才回圣凰,不知道又得被刘哥骂成什麽样子。
一回圣凰,冯丹瑜看着站在柜台前的宿允川,她发现他的神情不同以往,有些雀跃,眉眼间全是柔和的笑意,宿允川一见她,便拉着她进了包厢,在关上门的瞬间转身抱住她。
「小鱼……」
这是冯丹瑜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她听见宿允川轻声说道:「陈怀了我的孩子,十二周了。」
冯丹瑜没有太意外,在她提出这个「建议」的同时,她也想到了这个结果。
她想留住他,可是她不敢,也留不住他。而宿允川想留住陈尹柔,他能,他敢。
冯丹瑜轻轻抚摸他的背,她心想,这一天真是难熬,他怎麽又叫她小鱼了呢?
不久後,是1999年的春末,宿允川宣布妻子陈尹柔已怀胎三月。
而从此,没再踏入过圣凰。
◆◇◆◇
冯丹瑜回忆起在旧书舖的岁月,她可以一个下午就看完一本书。她看过男孩对女孩的承诺:「我会给你一个家。」
这对冯丹瑜来说,是一段被搁浅的梦。因为时光承载的是……一段被抛弃的过去。冯丹瑜明白了,第一次是王鸿,而这次是宿允川,她被遗忘了两次,是因为她不值得被喜欢。
四月春早已过去,再来又过了炎热的夏日,此刻的三角路正下着秋雨。
1999年九月,陈尹柔未满37周产下一子,名为宿衍。
冯丹瑜看着电视上的报导沉默不语,她有点麻木,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想,她这段让人猝不及防的爱恋,或许已经结束了吧?
她拿起电话,这是她半年来第一次主动打给宿允川,他没接,直到深夜,她打了第二通。
电话被接通的瞬间,冯丹瑜的心跳几乎慢了一拍,她听着对方低沉的嗓音,看着房里有些脏了的窗沿。
「……恭喜你。」
对方停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小鱼。」
冯丹瑜揪紧衣服,她发现自己想听他的声音,却无话可说。她问:「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你是不是忘了我了?」
「没有。」宿允川压低声音,「我只是没有时间……」
「宿允川,」冯丹瑜打断他,「我还在等你带我离开。」
「……我知道,你得相信我。」
挂上电话之後,冯丹瑜又发呆许久,她该相信谁?凭什麽?
她看向窗外,突然想哭,她比任何时候都想打电话回家。离开家里三年了,她只在过年时打过两次电话,却没有回去过一次。
大地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难堪与悲伤,竟开始出现了异象。有人说在天空看到火光乍现,冯丹瑜在同时点了人生中第一支烟,她被呛出眼泪,仰起头看着夜空,没有星星。隔天一早的新闻是日月潭的鱼群集体暴毙,冯丹瑜看着从地下室爬出密密麻麻的蚂蚁队伍,心中倍感不安。
1999年,9月21日,她靠在窗边,听见了大地轰轰的呜鸣声。冯丹瑜站了起来,正要打开窗一探究竟,刘哥却敲响她房门,有人点小鱼的台。
行内的人都在传,圣凰的小鱼自从被宿允川「始乱终弃」後,她就变了一个人,脾气大又难哄,自视清高,不给人碰。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男人抱着想征服的心态而来。於是,小鱼又跟客人吵了一架,在凌晨一点提早结束工作,她疲惫的走出包厢,身後是刘哥的叫骂,直到电梯门阖上,刘哥终於消失在眼前,她虚弱的缩在角落,连走回房间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冯丹瑜缓缓抬起头,隐约听见了地下室传来的声响,她看着漆黑的门缝,想起了与宿允川第一次相遇的那天。她怔怔的看着门把,却踌躇不前,直到听见了响亮的哭啼,她才意识到是婴儿的哭声,冯丹瑜立刻被触动了四肢百骸,她毫不犹豫的打开门,点亮了地下室的灯,在冲下楼的瞬间,她看见了远处被撬开的铁门,以及被放置在撞球桌上……一个包裹着婴儿的白色襁褓。
冯丹瑜抱起婴儿轻轻摇晃,身上的蓝色礼服还未换下,她拉起外套拉链,担心亮片会割伤婴儿细嫩的脸庞。她焦急的转身,却猛然看见铁门附近有数百条纠结在一起的蚯蚓屍体,冯丹瑜倒抽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周围又响起了类似耳鸣的声音,她倒退两步,却在冲向楼梯的瞬间天摇地动,她将孩子紧紧护在怀里,而她失去了重心,被甩到一旁,左肩狠狠地撞上楼梯扶手。
灯光开始闪烁,地下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的左肩传来强烈的刺痛,怀里的孩子恐惧的哭泣,冯丹瑜往身後望去,原本被撬开的铁门竟然消失了,一切光源彷佛被彻底尘封。四周的东西开始倾倒,发出了残忍的哀号,眼前是一片模糊,挂在楼梯两侧的画纷纷掉落,冯丹瑜将孩子塞入外套内,腿一软,只能在碎片上攀爬,一个画框砸在了她的头上,冯丹瑜强忍住晕眩,又爬了一层阶梯,直到震动缓了下来,她的眼睛进了血液,她还在试图呼救。
凌晨两点五十二分,过了一个多小时,地下终於有了光明。消防人员撬开变形的门框,冯丹瑜还勉强醒着,只要再流失一点力量就会立刻昏厥,她颤抖的拉开外套拉链,露出了终於停止哭泣的婴儿脸庞,直到确认了孩子的呼吸,冯丹瑜才被抬出地下室。
在昏昏沉沉间,她依稀听见了熟悉的叫唤,她看见了宿允川,但双眼被血沾的黏糊,睁不太开。她想问你怎麽来了,是在担心我吗?
直到被送上救护车之前,冯丹瑜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能对他说出:「别再……」
「别再叫我小鱼。」
在得到他的承诺之後,冯丹瑜终於昏了过去。
她知道,这个人从不对她承诺不该承诺的,但只要答应了,就绝对不会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