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想她 — Prequel:籠

在三角路,放眼望去,最受瞩目的就是圣凰酒店,开业两年半,算新。九层楼的大型建筑矗立在中段,正前方刚好一个圆环路口,车流不息。

那年,是宿允川分家的第二年,品牌刚创立,要与生意夥伴「搏感情」,靠的是头脑与口才,再来就是酒、女人。

三角路又称酒街,不酿酒,酿的是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宿允川那几年最熟悉的就是酒街,例如路口第二家的中阶酒店,再来是最尾端的老字号KTV,接着便是圣凰,刚成立不久,两年多,踏进大厅彷佛还能闻到一股甲醛味,那儿的地毯艳红,顶上的吊灯华丽,楼梯两侧挂着拙劣的临摹画作,以为能为圣凰带点艺术气息,但讽刺的是,这终归只是个「仿」罢了。

宿允川有一阵子最常去的就是圣凰,他与酒店老板有点私交,而生意上要「搏感情」的对象正好是个暴发户,那人中意的就是这种浮华不实的繁荣景象,圣凰酒店恰好中他喜好。

宿允川第一次遇见冯丹瑜,是个阴雨绵绵的四月。当她进入包厢,宿允川不免多看两眼,只因这女孩的格格不入太引人注目了,她勉强撑起的笑容与红肿的双眼互相抵触,倒了杯酒,配合的笑了几声,她的一颦一笑,还有那毫无修饰一看便知的逢场作戏。宿允川看了眼冯丹瑜,向身旁的人问道:「新人?」

「小鱼?」那人看向冯丹瑜,摇摇头。她紧贴宿允川,刻意磨蹭着,在他耳边解释:「不是,她是我们的大姐,两年前圣凰刚开幕就进来了。」

宿允川不动声色的拉开距离,低声说道:「我没看过她。」

「她原本金贵着,不是都说纯情小雏在酒街最稀有吗?她前两年只接刘哥介绍的人,连艺名都是刘哥亲自取的。她前阵子犯了错,才被贬到我们这里坐『商务桌』。」

宿允川原本不是会对这种事好奇的人,但他看向被暴发户揩油的冯丹瑜,又不禁问道:「她犯错?」

女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她贴近宿允川轻声说:「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啊。小鱼被刘哥抓包了,她其实有个孩子。」

宿允川没再吭声,但那女人被打开了话匣子,又说道:「可是听说孩子没了。小鱼把钱全拿去治孩子的病,这个月才刚满两岁,月初就死了。」

他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倒是很清楚。」

女人娇嗔:「这里那麽小,刘哥嗓门又大,他一吼,整个圣凰都听得见!」

宿允川哼笑了一声,之後便没再说话了。

出圣凰时已经凌晨,天空就如三角路一样阴霾,黑幕中似乎透着白光,似真似假的,最真切的只有沿路的灯红酒绿。出了酒店,宿允川转眼就把小鱼给忘了,酒家女说的八卦可以听听,但没必要放在心上。

回到家,宿允川前进的方向总是那间房,那是与宿家不协调的温暖装潢,有宽敞的窗台、柔软的靠枕,以及充满温度的色调。

如果要见陈尹柔,只能在这里,或是在画架前才能找到她。陈尹柔时常坐在这扇窗前,纤细的身躯被毛毯与抱枕淹没,她会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夏季开花,四月长新叶,刚萌生的嫩叶柔弱,被凌晨的天色覆盖,几乎看不见。

宿允川看着陈尹柔的身影许久,那是一段漫长的过程,直到天边泛白,太阳冒出头,接着又是许久许久,等到阳光打在了陈尹柔身上,在她侧脸镀上了淡淡的光晕,金色的美丽,但阴影从未散去。这时宿允川才意识到,他又再次站在这间房前,好几个小时。

「你没睡。」宿允川平淡的开口,声音却有些暗哑。

陈尹柔没有回头,她沉默着,直到听见宿允川转身的动静才轻声问道:「我什麽时候可以离开?」这是她每次见到宿允川就会提的问题,但不曾得到回应。

「宿允川……你答应过我,只要我配合家里订的婚事……」陈尹柔顿了顿,她缓缓地看向他,「只要我配合,你就会帮助我离开。」

宿允川没有回应,他跨出门槛,将她哽咽的「你骗我。」关在房内,就如陈尹柔,最好永远都不要离开这里。

◆◇◆◇

宿允川第二次见到冯丹瑜,已经是一个多月後的事了。他甚至忘了她长什麽模样,只有身旁的人喊了一声「小鱼」他才有点印象,这个小鱼就是没了孩子的小鱼,原来她长的很清秀。

宿允川这次终於和暴发户谈到了合作,酒也喝得多,凌晨把人送离开酒店,宿允川松开领带,抬头看着圣凰,他想,不如自己开一间,而且不开在三角路。

宿允川垂眼,转身时却停下了脚步,凌晨三点最让人疲惫,他缓了一会儿,鼻息间仍是酒气,匡当一声,另名酩酊烂醉的男人与他擦肩,男人愤怒的咒骂,没人听懂他在说什麽,圣凰的服务生不耐的将他推进车里,又是一声匡当,男人摔了个东西出来,砸在了服务生脸上。

宿允川拧起眉,脑袋开始阵阵抽痛,他冷漠的瞥了一眼,却在这瞬间想起了陈尹柔,毫无理由的,她总会突然闯入他脑海。宿允川会想起陈尹柔的画,他对陈尹柔的执念很深,或许有一半的原因在於她作画时的神情。她的温柔,带给宿允川救赎。

宿允川按着眉心,这个时候,他更不愿看见陈尹柔在窗前哭泣的身影。如果再从她嘴里听见叶力恒的名字,宿允川无法忍受。

他回到了圣凰,打算要一间房待着,圣凰只有顶层有房间,有管道的人才能上九楼。柜台联络了老板,对方一听见宿允川的名字就赶紧请人带路了,服务生领着他走向内部电梯,而他看向转角的那扇门,那开了一个门缝,通往的是地下室。

他曾与圣凰的老板下去过一次,一百二十坪,能想到的地下大概都有,那是老板私人的娱乐场所。

宿允川听着从地下传来的细细呜咽声,透着回音,就更像鬼魅了。服务生也听见了,他尴尬的摸摸鼻子,再次按了电梯钮,後退一步,挡住宿允川的视线。

「我自己能上去。」宿允川不悦的看向前方。

「还是我送您——」

宿允川看着他,而服务生沉默了下来,他微微颔首,离开前顺便将地下室的门关上了。

这时电梯终於打开,宿允川没有前进,而是转身走向地下室,直到电梯再次阖上,宿允川也走进了地下的黑暗里。

他摸上角落的电源,楼梯的灯闪烁几下才亮,他看见坐在阶梯上的背影。宿允川看着女人身上穿的礼服,那是看起来很廉价的缎面布,上头的亮片更突显了风尘味。他看着那一身蓝色,想起了「小鱼」。

他已经知道哭泣的人是谁,顿时也没了好奇心,他将电源切了,按下门把。

「让我走吧。」

宿允川停下动作,而身後的女人又问:「我什麽时候可以离开?」

小鱼因哭泣而带点沙哑的嗓音,却和陈尹柔的话语分毫不差的重叠了。宿允川的手从门把上脱落,他缓慢的转过头,门缝带进来的灯光微弱的打在小鱼身上,宿允川看着她颤抖的肩膀,下意识的透过小鱼,给了陈尹柔回应。他低声问道:「你想离开?」

女人顿了几秒,她转过身,门外昏沈的灯光打亮她模糊的眼泪,她张了张嘴,诧异的瞪着眼睛,这才惊觉对方不是刘哥。

她清醒了过来,抹掉眼泪警告道:「这里禁止进入。」

「你……」

她打断他,冷声说道:「我已经下班了。」

宿允川凝视着她,这里只有微弱的光线,宿允川只能全神贯注的看着她的双眼。小鱼的眼里有许多情绪,大概是对社会的不满,有轻视、怨怼,也有倔强。

她与陈尹柔都想脱离某个地方,但这个眼神却是陈尹柔没有的,宿允川将门关上,唯一的光源消失,两人又彻底没入了黑暗里。

「你叫什麽名字?」

她犹豫了一会儿,後退一步:「请你离开,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你想让这里的人保护你?」

她冷笑:「总比不请自来的怪胎好多了?」

宿允川笑了几声,但他低沈的嗓音带着冷意,让小鱼更加提防了起来。而宿允川不知怎麽了,那句「离开」宛如魔怔,同样的一句话,使宿允川有了平时绝不会有的举动,例如,纠缠一个陌生的女人。

「赌赌看,我两年内能让你离开这里。」

她瞪着宿允川的方向,怀疑的问:「凭什麽?」

宿允川沉默了许久,他难得脱序一次,没有所谓的计划与利益,在她讽刺的疑问之下,宿允川也稍微清醒了过来。这样的盲目,使他不得不开灯。

这个瞬间,地下室又变得明亮,两人眯起眼睛,在适应了灯光後,宿允川看见了在圣凰随处可见的仿画,左右两面墙,各占了三幅,连地下室也不可幸免。这时,他才终於明白过来。

「我能带你离开。」宿允川微微勾起嘴角,给人的感觉在顷刻间全变了,他呢喃着,像是在诱哄。他轻声说道:「首先,你不是小鱼。」

「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里的仿画虽然拙劣,却连同着那句话、那个眼神而有所改变。他知道这全是「仿」的,所以,他才终於能直视小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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