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河川和天空一样清澈。鼻间的泥土味、青草味,还有刚新鲜出炉的盐葱饼。
二十年前,冯丹瑜还是个刚成年不久的乡下姑娘,她可是村里唯二高中毕业的女生,另一个去都市升学了。不想继续读书的冯丹瑜便被她妈逼着结婚,对象是隔壁村的王鸿,中分头、无框眼镜,模样乖巧,他是冯丹瑜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起牵手,却没有小情小爱。
1997年,张惠妹的听海与莫文蔚的广岛之恋红遍大街小巷。当时的五月天刚成立,哈利波特刚出版第一集,那年的高中生都在模仿古惑仔,总自以为是台湾的陈浩南与山鸡。
那年的白晓燕命案震惊全台,是治安史上最黑暗的一年。而年末,张雨生的逝世为1997年画上一个最沉重的句点。
那年,冯丹瑜还在听着齐豫的《你是我所有的回忆》,“看小雨摇曳——看不到你的身影,听微风低吟——听不到你的声音。”那是她跟着妈妈从小听到大的一首歌。
她当时也在听,房外是几桌热闹的办桌,她悄悄怀胎三个月,身穿传统嫁衣。那晚,隔壁村的王鸿没有出现,她的新郎跑了,从此没再回来。
有人说曾见过王鸿,他带着几箱行李跑了。与王鸿一起消失的是红角巷的陈婶二女儿,是个站壁的。
冯丹瑜看着妈妈每天以泪洗面,肚子更是一天天的大起来,她知道,这里是不能再待了。她与家人吃了一顿最沉默的年夜饭,隔日便以去都市找工作为由,提着行李离开了家。
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去了城市,就要去找高中同学美华,要去投靠她才会安全。冯丹瑜点头答应了,但她心里清楚不可能,人心凉薄,连最信任的王鸿都能跟人跑了,更何况是以前总与她争第一的王美华呢?
她永远记得那晚,天气寒冷,附近的田地才刚播种,四周全是虫鸣。家里只有妈妈出门送她,母女俩拥抱许久,冯丹瑜上火车後才发现妈妈偷往她兜里塞的八千块。都几个月了,那是她第一次哭,车厢里的人纷纷侧目,冯丹瑜泣不成声。
冯丹瑜好不容易才租到一间廉价的小套房,快两坪,只能摆的下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折叠衣架与一台会发出怪声的迷你冰箱。她将妈妈塞的八千块放在桌上,用双手抹平,狠下心来抽出一张,买了一台瓦斯炉,她摸摸肚子,孩子即将出世,这房间却只有霉味,甚至连一扇窗也没有。
冯丹瑜是跟房东找的工作,房东在一楼开面店,楼上就用木板隔了好几间房租外地来的人。房东不信任冯丹瑜,不可能让她站柜台,所以冯丹瑜的工作就是端盘子洗碗,白天还会在附近找找别的工作,但她肚子太大,没人敢要她。
孩子是在四月出生的,当时冯丹瑜的羊水破了,她什麽也不懂,房东见事态不对,却还在一旁犹豫不决,幸好有好心的客人将冯丹瑜送往医院,好不容易孩子出生了,却是不健康的。
冯丹瑜待在病房整夜,她突然想起妈妈要她安置好了就打电话回家⋯⋯她还没打,她不知道该不该打。冯丹瑜隔日就办理出院,她虽心念着医院里的小孩,但她需要钱。
她处处碰壁,只能在街上游荡,捡被人丢掉的报纸,找有没有适合的工作。她走到交叉的三角路口,房东看她从乡下来就认为她好欺负,也曾好心提醒她别靠近这处,原来三角路和村里的红角巷是一样的地方。
冯丹瑜想起和王鸿私奔的陈婶二女儿,有些人说话比较不好听,就直接称呼她为「那个站壁的」,其实她有艺名,叫玛丽。
冯丹瑜和玛丽有过一面之缘,就在红角巷内的一个报纸铺,她从窗户伸出手,纤细白皙,她穿着红色大衣,笑声盈盈,当时冯丹瑜不知为何,吓得逃跑了。
冯丹瑜陷入回忆,手便被人狠狠的掐住,她猛然惊醒,看着对方穿着泛黄的白衬衫和宽松的西装裤,大白天的,却戴着一副墨镜,她立刻警觉起来,用力的甩开对方的手,看来三角路的确就如红角巷,她大概是被误会了。
「我只是走错路,并不是——」冯丹瑜下意识的解释,但又想起这没必要,於是她乾脆掉头走人。
「你听过圣凰酒店吗?」背後传来那男人的声音,冯丹瑜置若罔闻。那人喊出声:「只是喝酒,不干别的!」
冯丹瑜眼眶含着泪,只想赶紧离开这地方。
「一天就能赚好几千呢!」
她愣了愣,握紧拳头,而身後的人见冯丹瑜有所动摇,便趁势说道:「别浪费你的条件呀。如果有小费的话,我们也不抽,就当你们的零花钱。」
冯丹瑜垂下眼,眼泪啪搭落下。她想起还在医院的孩子,刚出生就得动手术,而这几日下来,更没有人需要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为他们工作。
身後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言语间全是折磨人的金钱诱惑,冯丹瑜紧闭起双眼,陈玛丽在红角巷的笑声留於耳畔,虽然她们卖的东西不同,不过冯丹瑜明白,只要她跟着男人走,那本质上也没什麽不同了。
她想离开,想离开,但实在是……移不开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