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身边也有这麽一座布谷鸟钟。
比起学务处里的,家里的那座更加精致,且深沉。在木屋轮廓上方是一扇精致的小门,内部的齿轮喀喀转动,正点一到,破门而出的是一只棕色的大杜鹃。牠在报时,牠在提醒着,你该去喂药了。
每到那个时候,宿衍就会走进她房里。母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陈尹柔,如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会坐在窗边,窗台上会铺着毛毯,也塞满柔软的枕头,她就坐在那,她望向窗外,偶尔会默默流泪。
宿衍就这麽看着她,没有开口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什麽,他只能递上药罐子:「别哭,你该吃药了。」
这时,陈尹柔会转头看着他,把目光留在宿衍身上,她会说──
宿衍,你真像你爸爸。
一场噩梦。这是宿衍睁开双眼後,脑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他有多久没梦见陈尹柔?一年、两年,甚至更久。
他起身,印入眼帘的是一幅挂在床尾的画。那是取自地下酒店的壁画,它被缩小了尺寸,就这麽挂在一睁开眼会看见的地方,被赋予了生命。
宿衍从小就被说像父亲,一样深邃的五官,就连同眼神也一样相像。他曾从褓母与管家口中听见类似的话,这样的眼神出现在十多岁的孩子脸上,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尽管如此,宿衍还是不曾受宿允川重视。跌倒了,父亲只会淡淡的瞥他一眼,所以他就学着自己爬起来。成绩不好会被忽略,但全校第一就会有钱进帐,那时他才知道,要生活,先要有好成绩。
当宿衍被无视,家里的所有人也会跟着无视他,因为这个小少爷不需要哄、不需要讨好,於是不论是管家、褓母、终点帮佣,对他来说,终究也只是几个「下人」而已。
宿衍厌恶着关於从前的一切,他厌恶着,明明是宿允川在别的女人怀里流连,而陈尹柔却说:「要是宿允川在外面有个孩子,我就不会太愧疚了。」
宿衍当时就待在陈尹柔的房里,那是宿家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但他却感到麻木,因为在陈尹柔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便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他厌恶着,自己是由不相爱的俩人所生下的「产物」。
宿衍揉了把脸,他没意识到自己睡了场午觉,等意识到了,就是梦见陈尹柔对他微笑的时候,她仰头吞了几颗药,而药罐不小心掉落地面,咕噜的滚。
他走出房门,遇见了也正巧从另一房出来的冯想想,他们对视几秒,宿衍又淡淡的移走了目光,就像没看见她一样。自从收到她的简讯之後,宿衍就开始会做一些梦。这样的状态,彷佛回到了六年前。
「如果你以为我是宿允川的女儿──我们没有血脉相连──」
「请别再做幼稚的反抗了。」
冯想想的这封简讯,连同这彷佛被计画好的相遇,从无趣,变得更加无趣了。
这就是他为何会收手的原因,但冯想想却对他说:「我会跟你讨回来。」
她是真的不懂吗?他们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关系。
他们从来就不是相同的。
冯想想看着宿衍下楼的背影,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尽管手里还搬着从某人房间清出来的台灯和相框,她还是坚持等到宿衍离家了才下楼,这里没了宿衍,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她不知道该把这些搬到哪,也不知道该问谁,这里安静的诡异。冯想想放下台灯,转转发酸的手腕,紧接着却听见了喁喁细语,在宿衍离开後,宿家的帮佣才开始说话,她们压低音量,冯想想依稀听见有人说道:「哎呀──终於走了。」
冯想想愣了愣,心想宿衍连在家都不受人待见,她笑着摇头,又想以他的个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这几天都睡在夫人房里,自从夫人走了之後──有什麽事吗?」说话的妇人看见冯想想便及时住了口,她向身旁的另名女性递了眼神,俩人默契地继续手边的工作,擦拭着原本就一尘不染的橱柜。
「……请问这些要丢哪?」
妇人看了看冯想想手中的东西,指着厨房右侧的转角说道:「先放那里的仓库就好,比较大型的东西就找我登记一下,我们会打电话叫人来收。」
「好。」冯想想点头。
直到她走进转角,那俩人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所以夫人是怎麽走的──」
「她身体一直都不好──」
冯想想边走边注意客厅里的声音,她催促着自己的脚步,但双脚却唱反调似的越走越慢,直到几乎要听不见远处的声音了,冯想想这才停下脚步。
「──是病死的──」妇人的声音又清晰了一点,「听说生了场大病。」
「──所以是因为太伤心──个性才……」
「不不,那是你没来得我早,宿衍的个性本来就──」
「阴阴沉沉的,吓唬人喔──」
冯想想重新拿起台灯,直径走向仓库,妇人交谈的声音被她抛在脑後,她不打算听下去了,好像如此才能稍微减轻她隔墙偷听的罪恶感。
这是一段与她不相干的过去,但也正因为对象是宿衍,所以心里有些复杂,她想起宿衍对冯丹瑜与自己的态度……这一切,真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过去吗?
冯想想垂下眼,手中破裂的相框里空无一物,里面连一张相片也没有。她逼自己转念一想,心情复杂又如何?宿衍可是个混蛋,她可不会因此减少对宿衍的怨气。冯想想这麽想着,又不禁加快了脚步,只希望能尽早把他的房间恢复原状。
因为……冯丹瑜还醉着呢。
回到家後,冯想想彷佛回到了几年前,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酒气与烟味正刺激着冯想想全身的毛细孔,而她的脑细胞彷佛死了又再生,胸口一阵翻腾,冒出过热的缕缕灰烟。
一早出门前,冯丹瑜就在家了,她坐在客厅细数着手里的钞票,这个月的生活费、下个月的……
她们草草吃了早餐,冯丹瑜又回到客厅,一次又一次的数钱。冯想想出门前担忧的看向她,最後晃晃脑袋把坏念头全赶走,直到现在回家了,冯丹瑜果然已醉的一蹋糊涂。
她想问,妈,你不用上班吗?但停顿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问不出口。上什麽班?陪酒吗。
「其实,我真的不希望你去了。」冯想想喃喃自语,终於把心里话说出口:「是因为我才心情不好对吗?之前是为了宿允川喝醉,那这次呢?」
冯丹瑜不可能听见,她梦呓着,咕哝几声又翻了一圈,脚边的酒瓶被她踢倒,匡当一响。
「你答应过我的,现在却又靠酒醉来逃避问题。」冯想想低下头,「妈……我今天会这样从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什麽时候才会明白?」
冯想想替她盖好被子,「──什麽时候才会长大?」
冯丹瑜皱起眉头,挣脱了冯想想的手,她翻了一身,乾脆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她的喉咙乾哑,眼睛也乾涩,她在棉被里悄悄的睁开眼,却连滋润的眼泪都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