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想她 — chapter1.狼與狐狸 (5)

如果这是笑话就好了,但现实世界却是如此严肃。

学校宛如一件大型斗篷,冯想想就藏在里面,而同样身在斗篷里的宿衍,已经有半个月没使绊子了。

他们之间就如那顿晚餐,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短暂和平。

「冯想想──」叶信司敲响冯想想的桌面,「你最近不是恍神就是发呆,说吧,到底怎麽回事?」

冯想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後叹了口气,只说道:「我要去厕所。」

叶信司盯着冯想想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冯想想这两天有些消沉,但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原因为何,毕竟妈妈与宿允川带给她的冲击其实淡了不少。

冯丹瑜曾试探她对宿允川的印象如何,她纠结了一阵,最终也只能吐出:「长得帅。」

冯想想摸摸额头,觉得头晕,却也没感觉体温有不正常。冯想想弯下腰洗把脸,上课钟声在这时叮铃的响起,她起身的刹那又是一阵目眩,她手撑着墙,缓慢的走出厕所,竟正好撞见了学生会几人,冯想想一愣,未擦乾的水流过她的脸颊,在下巴处凝成了水珠扑搜落下。她看着宿衍,而他身旁的李琼眼神不善的看着她。冯想想自认倒楣,转身就想离开。

「看到学长姐不会问好吗?」李琼手抱胸,微微抬起下巴,却又赶紧闭上了嘴,她偷瞄着宿衍,自从上次惹宿衍生气後,李琼就很少主动挑事了。

她见宿衍表情没变,似乎也没有其他想法,气焰顿时高了起来,她得意的看着冯想想。

冯想想这阵子烦闷的不行,此刻又觉得晕眩,她转过头,语气冷淡的问:「你们来一年级的次数是不是太频繁了?」明明是李琼挑起的事,冯想想却是看着宿衍,「还是说,这就是学生会的特权?」

宿衍扬手拦住了正要发难的李琼,他神情漠然,无动於衷的移开目光,他的眼神总是如此,不用挑明,就让人感觉被轻视。

冯想想攥起拳头,她本该习以为常,但这几日的状态几乎要让她失去理智。

宿衍就像个操控者,他知道许多事,并且捉弄着冯想想,让她有种被无故定罪的感觉,接着宿衍又出现在冯丹瑜与宿允川之间,彷佛在嘲笑冯想想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瞒在鼓里、受人蒙蔽。

那一顿晚餐难以下咽,她食不知味,而宿衍却是以修长的手指操控着刀叉,优雅的切划开骨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这样的对比让人火大,凭什麽宿衍永远都高人一等,冯想想就得一次次的受他打击?

「那晚就是你针对我的原因吗?」冯想想脱口而出,她感觉到身後的人停下脚步,於是冯想想得逞般的扭过头,她瞪着宿衍,在其他人探究的眼神下,又刻意重复了一次:「那晚,就是你针对我的原因吗?」

李琼瞪着双眼,视线在宿衍及冯想想的身上徘回着。

在这所学校里,冯想想早就没什麽能再被诋毁的了,而宿衍不同,他在外还得维持着仪表堂堂的形象。

宿衍微微挑起眉,不太明显,可是李琼注意到了,她下意识的抓住宿衍的手臂,想问他是怎麽回事。宿衍没看李琼,他和冯想想的视线毫无温度的交缠在一起,他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先去吧,我等一下再跟你们会和。」

「宿衍……」

「只是宣布暑期事项,应该不难吧?」宿衍看向李琼,她顿时噤了声。

李琼沉着脸看向冯想想,随後才领着其他人离开。

宿衍这时才缓慢说道:「我不主动找你,你还不习惯了?」

「是啊,你都能招惹我了,我就不能惹你吗?」

冯想想观察着宿衍的神情,见他依然雷打不动的,一股火气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吞。她这时终於感受到自己渐高的体温,她往前一步,把重力集中在脚心,这才承认自己大概是病了。

「学长,你应该要给我一个理由。」冯想想的身体不自主的往前倾,施力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来说不公平。」

「不公平?」

「难道公平吗?我的高中生活几乎要被你给毁了。」冯想想上火,她的双眼眯成了一对猫眼睛,不过她没有猫咪从容的气质,牙齿差点被咬的喀喀作响,「就因为你看不起我们吗?」

冯想想见宿衍总算有了其他表情,这才开始端详起眼前的敌人。

她注意到,在宿衍冷淡的眼神下,也有淡淡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眼眶,宛如这人捉摸不定的情绪,冯想想幻想着自己也能抡起拳头,在宿衍的眼睛上烙下名副其实的「黑眼圈」。

「你早就知道我妈和你爸的关系,所以也知道我妈的职业了,对吧?所以你看不起我们,是觉得我妈配不上?」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因为我只能想到这个理由。」她只要想到妈妈会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她就会想哭,「我妈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脾气不太好,也很情绪化,但是她──」

「冯想想,」宿衍打断她,「我不想知道你妈是怎样的人。」

「……如果你不再对她抱有偏见,那我会抵消你对我做过的事,我会全当作没发生过。」

「我不需要你抵销。」宿衍走向前,「我对她的职业也没有任何兴趣。」他逼近冯想想,两人一前一退的回到厕所外墙,藏进了没人会看见的死角里,宿衍嘴角带着讽刺的笑意,低声说道:「但你知道吗?你妈在『地下』工作,你知道地下酒店吗?那是我爸的领地之一。所以,他们很早之前就在一起了──在我妈死之前。」

宿衍灼热的气息吐在冯想想的耳鬓上,她立刻遮住耳朵,脑袋却在瞬间轰隆作响,一阵晕眩後,冯想想试图把宿衍推开,宿衍却顺着她的动作抓住她的手臂,冯想想痛的拧起眉,因为宿衍脸上没有的怒意,全都表现在他的手心里。

冯想想紧咬着唇,再痛也不想发出声音,她不愿在宿衍面前再次沦为弱势。

「什麽意思?」

「你知道你妈是什麽货色吗?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而你是她的产物,所以冯丹瑜带来的伤害,我会分毫不差的全记在心里,因为……」宿衍放开她的手,冯想想少了支撑的力量便往後倒去,她的背部紧贴在墙面上,冰冷的墙也降不下冯想想此刻的体温,她怔怔的看着宿衍。

产物?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而宿衍此刻表露的,是冯想想未曾看过的复杂神情,想必自己的表情也与他一样狼狈吧?

冯想想用尽全身的力量,就只为了消化宿衍捎来的讯息。

直到她眼前的阴影消失,并听见了宿衍离开的脚步声,冯想想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头被宿衍烙上了清晰的掌印,那漫长的几秒,她以为宿衍会扭断她的手。

冯想想抬起头,搀扶着墙走了出去,她双脚发虚,开始觉得寒冷,尽管如此,冯想想依然对着宿衍的背影吼道:「……没证据之前最好小心说话,要是再听到你污辱她,我绝对不饶你!」

冯想想的脸色苍白,连说话的音量都变得羸弱,她的声音消逝,只剩下宿衍的脚步声清楚的回荡在长廊里。

◆◇◆◇

看着惨白的天花板,她的视线模糊,眨了眨眼,感受到头重脚轻的无力感。她的喉咙乾涩的发疼,只好艰难的爬起来,将水一饮而尽。

她蹙眉回忆着,只记得自己撑着身体回教室,最後的印象是被叶信司搀扶在怀里,她对阿司说想回家。

房门被推开,叶信司无奈的倚在门框上,说道:「服了你,都发烧了还坚持不去保健室,也不看医生,就要回家。」

「……有吗?」冯想想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记得这段了。

她不常生病,不过病起来就会很严重,她不喜欢看医生,讨厌消毒水和柜台报数的声音,她讨厌诊所的味道,也讨厌医院的急诊室,因为她以前很常带着冯丹瑜去医院,冯丹瑜会因为工作而受伤、会因为酒疯而受伤,也曾自残过。

「唉──」叶信司叹了口气,他递上体温计,一眼不瞬的盯着冯想想看。

她被盯着慌,便耷拉着脑袋,乖乖把体温计夹在腋窝,闪避对方的视线。

「别躲了,我不会逼问你。」叶信司在床沿坐下,「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冯想想犹豫了一会,又想起宿衍说的那些混话,最後只轻轻应了一声,什麽都不想说。

不久後,房外响起开门的声音,叶信司起身,对冯想想说他有打电话给冯丹瑜。冯想想怔怔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如果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往常,冯丹瑜是不会那麽快赶回来的。以前的冯想想会看着天花板发呆一天,或者睡一天,就等着妈妈半夜回来,替她盖好被子。

冯想想看见妈妈进了房门,想问她怎麽可以提早回来,是不是因为宿允川的关系,她连工作时间都变的自由了?但冯想想只是躺在床上,让冯丹瑜冰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她看着冯丹瑜,开始想睡了。

冯丹瑜眼神忧心忡忡的,可是给人的感觉却焕然一新,冯想想已经没有从她身上闻到颓靡与夜晚的潮湿味了。

冯想想牵扯着嘴唇,想对她说些什麽,然而宿衍的影子却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她要宿衍闭嘴,要他小心说话,不准他污辱冯丹瑜,但……

「妈……」冯想想碰着冯丹瑜的手,最终又虚弱的垂了下来,她哑声问道:「你是第三者吗?」

在冯想想禁不起睡意阖上眼的瞬间,最後印入眼帘的,是妈妈愕然的脸。

当她再次醒过来时,已经凌晨四点多。

冯想想缓慢的吐了一口气,虽然全身僵硬,但已经轻松了不少。此时家里除了时钟在走的声音,就什麽都没有了。

灯没开,房里暗的模糊,客厅里只有窗外路灯照射进来的橘黄灯光,可惜一忽一闪的,看来也要尽完职责,准备寿终正寝了。

冯想想循着菸味转过头,看见冯丹瑜盘腿坐在椅上,她的脸被氤氲的烟埋藏着,菸头上的火光随着冯丹瑜的吸吐而时深时浅,冯想想没有靠前,她不敢说话。

「过来坐。」

冯想想愣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走向前。椅脚边的菸灰缸堆着菸蒂,冯想想抬起头,她吞忍着二手菸,还有此刻的压抑氛围,她知道这时的冯丹瑜不再像个长不大的少女。

冯丹瑜轻弹烟灰,低声问:「想想……你怎麽会那麽问?」

「我问什麽。」冯想想的语气不是疑问句,她只是想拖延时间,因为她还没想好一套说词,这就是她一时口快所酿成的结果。

「你说,我是小三。」

「我没说你是小三。」

「你有。」

「我没有,我只是在问你。」

「那你为什麽要问我?是因为……宿衍吗?」

在俩人没停歇的对话之後,又是一阵沉默。冯想想抱着膝盖,她不明白为什麽会从冯丹瑜口中听见宿衍,他就像一个锁不紧的开关,让她想哭,比起她生病时孤单一人还想哭。她恨不得打自己嘴巴,但又能如何?不安只会无限放大,她想起了在某段日子里,冯丹瑜只要醉了就会念着的那个名字,就是宿允川。

「想想,」冯丹瑜的语调平静,却也带点冰冷的沙哑,「你会嫌弃我吗?」

冯想想急忙解释:「我永远不可能嫌弃你。」

她接着深吸口气,缓慢说道:「妈,你们的过去都与我无关,我很自私……我只想顾好我们自己的生活,或许曾经有谁因此而受伤,但这都不是我所关心的。」冯想想垂下眼,虽然这些不是百分百的实话,却也不算违心之论,她接着问道:「我只是在想……我是他的孩子吗?」

冯丹瑜猛然抬起头,冯想想终於能看清楚她的脸。

「想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冯想想笑了笑:「那就好。」

窗外的路灯果然一声哀号,彻底熄灭了,她似真似假的笑容也融入黑暗里。

「我只要有你就够了,我很容易满足,只要你不难过。」

她的声音在客厅里飘散,接着又随着烟头火光一般黯淡下去,客厅里一片沉寂,连声叹息也没有。冯丹瑜安静的起身,她摸着冯想想的脸颊和额头,随後就响起了关门的声音,冯丹瑜离开了家,说要上班了。

冯想想独自坐了许久,直到窗外天边开始泛白,她才拉开窗帘,在淡淡的光线里,她弯腰收拾着烟灰缸,以及散落在地的菸灰。

这时冯想想微微一顿,她的视线来到了餐桌上,神情从茫然到不敢置信,她手中的菸灰缸脱落,里头的烟蒂倾泄而下,玻璃质量的菸灰缸也应声破裂。

她看着桌上的照片,那是她与叶信司之前被恶意举报的同居照,还有她的惩处单与悔过书。

冯想想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东西,她想起刚才冯丹瑜问的,是因为宿衍吗?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好比「是因为我吗?」

冯想想下意识的想追出门找冯丹瑜,想跟她解释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冯想想之所以慌张,是因为她的妈妈很脆弱,几乎受不了打击。

此时窗外的光线还不够透亮,客厅有些灰蒙蒙的,冯想想撞到了衣架而跌倒,菸灰缸的碎片在冯想想手腕上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而衣架在同时倾倒,发出巨响。

冯想想开始哭泣。

她被陷害冤枉的时候没哭,被轻视的时候也没哭,因为她自认为能够好好消化,可如今牵扯到的是冯想想唯一的家人。

冯丹瑜就像她从地下酒店带回来的菸灰缸一样,是玻璃做的。

不久後她换上制服,因为病未痊癒,所以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她已经不再哭泣了。

冯想想吞了颗感冒药,灌下一杯水,她在扫完玻璃碎片後,开始替自己处理伤口。直到六点整,冯想想起身,她带上书包离开,没有去敲叶信司的家门,而是独自前往学校。

冯想想进到只有寥寥几人的教室,拿起水桶後又离开,身後有同学提醒她不用再去扫厕所了,但冯想想充耳不闻。她将水桶添满水,再从工具室里拿出拖把浸在水桶里。她的思考能力打折,目的只有把水弄得混浊。

她提起笨重的水桶前往学办,脚步也走的坚决。

冯想想原本忘了很多事,但她现在全想起来了。她小时候虽然常被欺骗,但如果有人掀她裙子,她就会踩回一脚,如果有人踩她的脚,她就会把对方的鞋子扔到操场。有一次,叶信司在她抽屉里放了假蟑螂,当天冯想想就去商店买蟑螂屋,放在教室一晚上後,隔天便把黏着真蟑螂的蟑螂屋放进叶信司的抽屉里。

冯想想是很容易相信别人,很容易被骗,但她有仇必报。

她知道身为副会长的宿衍会提早到校,所以她也提早来,她提着水桶,头虽然还晕着,但思绪清晰,水沿路洒了一点,到了学办後,水就剩半桶了。

她先把水桶放下,把书包里的惩处单与悔过书撕碎了全数奉还在宿衍的办公桌上,她想起了家外面熄灭的路灯,还有冯丹瑜低垂的眉眼。

她被愤怒支配,提起水桶,把里面的脏水泼向他的办公桌。遗憾的是水还没倒尽,冯想想的手就猛然被牵制住了,她看向身後的宿衍,对方也冷冷的看着她。冯想想挣脱开来,把剩下的水泼向宿衍,这人终於表现出怒意,水有抹布与清洁液的臭味,脏水将他的制服染上一片深沉的颜色。

「你搞什麽?」

「问你!」

宿衍抓住冯想想,两人开始拉扯,冯想想变得更加激动,这份怒意包含着她的委屈,以及对冯丹瑜的愧疚全在这刻倾泻而出。宿衍的制服钮扣被扯下两个,冯想想胡乱挣扎着,一拳又一拳无力的打在宿衍身上,也把他露出衣领的项链扯坏,宿衍这下终於忍无可忍,他愤怒的把冯想想按在墙上。

她在宿衍脸上看见了明显的怒意,冯想想痛快了起来,她手腕上的伤口裂开,宿衍的制服沾到了一点血,而冯想想面不改色,她揪着宿衍的衣领,红着眼眶对他吼道:「别忘了!在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骄傲自满的时候,比你努力生活的却大有人在──所以,就凭你这个阴险、自负的混蛋……你不可能一直踩着我,我也不会永远在你脚底下!」

此刻不同於昨日。虽然冯想想还是病着,但这次的声音却不羸弱,她的话语如棒槌打在宿衍的胸膛上,却钻不进他胸口最深处的地方,她的一字一句不断地在学办里回荡着,尽管宿衍怒气未消,却也愣了几秒,冯想想使尽最後的力气,就为了往宿衍身上倒脏水,她在表现她的愤怒,颤抖的双手依然紧抓着宿衍的衣服不放。

直到冯想想的呼吸逐渐虚弱,宿衍才松开她。

冯想想的视线开始模糊,心想着绝不能在宿衍面前倒下,可是思绪却变得涣散了,在爆发过後,她的意志力已所剩无几。

冯想想脱了力,她往前倾倒,而宿衍下意识的接住她。冯想想倒在他的臂弯里,她灼热的体温碰触在宿衍身上,他的眼神依旧冷漠,却因为她的话语变得复杂,他不懂为何冯想想总是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徒劳无功的反抗。

宿眼看着她紧闭着双眼,却依然深锁的眉间。

他心里又想,为什麽她都无意识了,却还不忘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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