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什密我亲像天顶仙女,
讲什密我亲像古早的西施,
讲什密你爱我千千万万年,
讲什密你永远昧来变心去……」
轻快的旋律从大厅的一隅传出,古早味的台湾老歌一次又一次重复播放。悠闲的冬日午後,中年大妈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手机,脑袋跟着旋律愉悦地摇晃。
适从急性病房走过来的魏欣仪,笑着对护理站里的庄筱芮问:「智蕙大妈今天心情看起来挺好的,音乐会不会放太大声?」
「听说她儿子上星期帮她手机下载了一些她喜欢的歌,所以很开心吧。反正也没有其他学员抱怨,就随她去罗!」庄筱芮一边整理患者的药物,耸耸肩说。
手里急速在键盘上敲打病历的女住院医师抬起头望了一眼,挑诡异的眼神:「我觉得她今天心情好是因为穿白衣服的仙女来看她吧?」
「今天哪有甚麽穿白色衣服的仙女?」庄筱芮狐疑地思索,瞬时又立即会意,瞟过一记卫生眼,手里一叠纪录往女医师手臂拍下:「大白天故意吓人哪!」两个人便格格地笑起来。
「仙女?大妈不是很久没有出现幻觉了?怎麽又……」魏欣仪扭着眉,恰见智蕙大妈目光寻来,静静缮打交班记录的叶泓悯似有预感,也转头回望。
「是呀!可是她以前是说看到观世音菩萨啊!现在怎麽变成看到仙女?呵呵!」
「搞不好都是同一个啊!观世音菩萨穿白色的衣服,飘飘的也很像仙女啊!」
两个女人尚在嘟嚷地讨论,智蕙大妈突然微微举起手,神秘兮兮地招了招:「小叶老苏,来来来。」
叶泓悯不置可否地站起来,搔搔头,就在三个女人溢满好奇的注视下,走到中年大妈眼前。
「这个送给你。刚刚吃午饭的时候,一个仙女拿来给我的,送你!」伸手入大衣口袋,廖智蕙一把抓出了一个钥匙圈,便塞进叶泓悯掌心。
「甚麽仙女?」一摊开收掌,僵直的视线漫过模糊一片,嘴巴和眼睛瞪得老大。手中的Q版恰吉娃娃,紧皱的眉头就和叶泓悯的一模一样。
「仙女啊!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仙女。」
哭笑不得的纠结,像是在胸口缠绕的回路,「她现在人呢?那个……仙女?」叶泓悯对着身边四周东张西望,却未见到任何想见的影子。
她回国了是吧?她来过又匆匆走了吗?她知道这是他上班的最後一天吗?
恰吉娃娃是他和她之间,唯一仅有的秘密。沉在百慕达深海里,唯一被打捞而起的秘密。
「仙女给我这个钥匙圈,後来就飞走了,不见了啊?」智蕙大妈噘着唇,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用找啦!不见了就不见了,你要找也找不到。人齁,都是这样啊!会见到的就会见到,不会见到就不会见到,像我常常见到的人,听到的声音,你们都跟我说看不到、听不到,那我也没办法,所以我乾脆也跟你们说没看到啊!其实是祂不想给你看到、不想给你听到的啊!」
看不到,也听不到,唯一感应到的,只有思念的淡淡薰衣草味道,和一点点剩余的温度,渲散自手中的钥匙圈。
预要转身离开,穿着垮裤的男人唤住叶泓悯:「小叶老师!你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对不对?」吴隽宸拖着脚步,身後还跟着个小男孩。「我这个月结束也要离职了!」
「离职?」叶泓悯疑道。
「对啊,我也要从这里离职,回家去照顾木工坊。因为我妈妈中风之後只有我爸爸一个人在照顾,我爸最近身体又不太好,所以我也准备要回去帮忙。小叶老师咧?你这里离职要去哪里?」
叶泓悯赧然地浅笑:「我……还没打算耶!还要再想想。」连他的患者都有清楚的生活目标,而他一个职能治疗师,却一个可行的方向都没有。
「不然你来我家当我的助理,还是学徒好了,你来当我的学徒,我教你木工雕刻。」吴隽宸扬起得意的下颚。
不确定他到底是开玩笑来着,抑或是当真,叶泓悯只能自我调侃:「可是我的手……很笨。」
「没关系啦!你来,我罩你,没问题的。」男人拍拍胸脯,当然绝对没问题的,那可是他的专长。
「不要,不准你走!」吴隽宸身後的小男孩突然手臂一张,往前抱住叶泓悯的大腿,「你走了就看不到我了!」
紧箍的小手,实实地限制他的任何行动,掐住叶泓悯满心的怜惜。他抬手摩娑小男孩的轻细的发丝,那触感就和某个女孩的秀发一样柔顺,他只能哑着喉咙问,「你会想我吗?」
「不会,我才不要想你!」男孩又顿时一松手,叉着腰,鼓起腮帮子。
叶泓悯一个哼啐,笑出声来,「以後,如果你想我的话,就跟宝芩老师说,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再回来看你好吗?」
「不要,等你回来,可能我就不在这里了!妈妈说,我明年就要去上小学,以後就没有人陪你玩西洋棋了。」叶郁诚撇过头,不屑的口吻喧吐着牢骚。
「那不然,你今天再陪我下最後一次棋吧,求求你,拜托。」叶泓悯半蹲下身,握住双拳。在高手面前,当然还得虚心请求赐教。
「三局!不对,四局!」叶郁诚把头仰得老高。
「三局……我怕没有那麽多时间……」叶泓悯面有难色。
小男孩依然不甘心地讨价还价:「不然两局,最少也要两局,你不能再耍赖了!」
用着平淡的一天职能师日常来总结这短暂的相会,应是再恰当也不过,没有举杯相送,也不必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就算说了再见,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还能再见。这世界,究竟是如此辽阔,人海茫茫无涯。
只是,从一大早进到向日葵花园,便未见到尤宝芩,直到准备下班的时刻,心里仍不免怅然。学员陆续离开,其他工作人员进行最後的整理收拾,也一个一个离去之後,叶泓悯坐在办公室,盯着他放在尤宝芩桌上的文件发呆。
还要继续等吗?墙上的时钟敲下六点整,他犹豫着。
一阵匆急的脚步声,笃迪笃迪地来到门口,「泓悯!幸好你还没走,今天门诊有点忙,现在才结束,我想……至少来跟你说一声再见。」办公室的门一开,尤宝芩的笑脸便伴声而入。
「学姊,我要交班的纪录都打好了,上次你借我的几本书,我也放在你桌上……」
他也庆幸自己没有太早离开,有机会能道声最後的再见,其实还是比较完整的结束。就像每个句子最後,总得挂上句点才算圆满。「真的很对不起造成大家的困扰,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教了我很多东西。」
「干嘛这麽客气,真不习惯。」话语一顿,尤宝芩便燻红了眼轮。
「好啦!下个礼拜敏芳就会回来上班,这边你也不用太担心,自己好好保重。」一个深呼吸,尤宝芩收拾起情绪,「其实,我觉得你可以不用放弃精神科,你的特质其实还蛮合适的,尤其是对亚斯伯格的小孩。」
亚斯吗?他实在没有把握。不过,如果像叶郁诚这样的孩子,倒是……
想起方才那孩子暖热的拥抱,似是有些甚麽东西就要从心里流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