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佳木,木上繁枝。
心悦卿卿,惟卿不知。
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此间只有一室沉默,连绵不绝的月光在两人头顶缓缓流淌。
坦白说,皇后其实在开口问前,心里就隐约猜到了几分。
不过自己猜到的和听她亲口说,更是两回事了。
娘娘像是怔了很久,终于慢慢开口道:“我知道的。”
哪知妖大王的反应大得出乎她的意料。妖大王蓦地挺坐了起来,半惊半疑地看她眼睛,一寸一厘极是仔细。
不是我知道了。
是——我知道的。
妖大王怕是听错了,仍然目光向娘娘询问,犹疑着出声:“你......早就看出来了?”
皇后娘娘默了片刻。她心绪翻涌,像有很多话要同她一件一件展开讲,可是要说的话那么多,皇后娘娘挑挑拣拣,却不知道该挑哪一句说起。正犹豫着该如何应答,不想妖大王看着娘娘看久了,已经径自先红了脸。
“那你......那你怎么想?”妖大王扑红着脸,半是怯怯地问她道。
妖大王听得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如擂鼓,她抬手深深按下,只怕漏听了娘娘的一声回答。
可是等了很久,黑暗中的娘娘也仍未出声。她偷眼朝娘娘看去,哪里料到娘娘正在看着自己发愣,夜色下的一双眼泛着明明暗暗的水光,分辨不出面上情绪。
“我怎么想?”娘娘回过神来,疲倦地笑了笑,身子向后靠了靠。她缓缓同妖大王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还能怎么想?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世上哪有女人喜欢女人的说法呢?”她的尾音轻又飘,在这样深的夜里,恍如一声叹息。
这样的回答叫妖大王愣了又愣,只一颗心却似在初冬缓浇冰水,慢慢凉透。
她设想了娘娘会有的一千种反应,她连最坏最坏的结果也想到了,也不过是——放她走,从此山高水远,遥祝卿安。
可是眼下,娘娘话里话外,分明有些意味不明的情意,却要自己先自将这些情意掐灭干净了,又想来掐灭她的。
妖大王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若你不肯爱,是因为世道,那你才是天底下最最可笑的人。远比那些定下世道的儒生假道学,都要可笑得多。”
皇后娘娘浓黑的眼睫抖了抖,却终于没有说话。
“因为那些人,他们信自己,爱自己,靠制定所谓的道德训诫来束缚异族,他们是心性最恶毒的聪明人。”
“他们哪里聪明?因为他们字字句句都说得冠冕堂皇,将自己的道理比作天下大道。懂得把话妆点得教愚者相信,这是他们唯一的聪明之处。”
“可是他们没有本事。”
“正因为没有本事,牝鸡司晨这样的成语便叫他们洋洋得意了起来。他们拿着自己制定的道德去约束别人,无聊口沫成了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于是慢慢地,更多没有本事却自视甚高,渴望得到高一等地位的人,带着相同的目的,站到了他们的那一边。”
“剩下的人,剩下的被这样道理所迫害的人,都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甚至更可笑的是,其中深受其害的人,只以为多的便是好的,争先恐后地要去信他们的那套理论,仿佛只有如此,受过的苦便能有个高贵明亮的去处。”
“你不信本心,却要去信他们那个,维护他们自己的挡箭牌。”
“娘娘。”
“我不是喜欢女人,也不是喜欢凡人。我喜欢的不是任何一种身份,只是你而已。”
她这样平平静静地说了下去,一双眼却盈盈的泛着光。
是了。她化天地精气而生,自破天坠地时就一直一个人,一个人翻山蹈水,一个人坐看林涛。
没有人会那样教她,像教所有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一样。没有人会自她小时起,就一遍一遍地同她讲,你生而为女子,为夫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你生来便有的责任和义务,同时也是你的唯一价值所在。
你进了夫家的门,就要好好地相夫教子,自此以后若有做不得当的了,落了个被休被弃的下场,当父母的虽然不忍心,但却无能为力,只因为世道如此,人人皆轻女子。
你一辈子只能和男人捆绑在一起,闺中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因为妖界是能力为上的地方,没有冠冕堂皇的礼教,更没有让无能者肆无忌惮的理论借口。
她是天地间坦坦荡荡的好女儿,从未有人敢拿所谓的伦理道德束缚她。
故而她此刻的眼睛,像周天六合混沌初开时的一把天光,亮灼灼地照亮皇后的心。
皇后娘娘闭了闭眼,把小时候听到的那些,这么多年萦绕于心的声音全都赶出脑海,再睁眼时,双瞳已是一片清明。
她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十分大的决心,再抬头时,她朝妖大王微微一笑,便伸出手去勾下她的脖子,迎面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我喜欢你。”两唇相触时,她这样喃喃道,随字音而脱口的热气,灼热地喷洒在妖大王的嘴角,撩得她眼角一跳。
你说要我信我本心,那好,我信。
那个真真切切的吻绵长而深入,交缠的柔软舌尖难舍难分,一时吞咽不及,口齿间有香气溢出。也不知是谁的指腹,自对方的雪白脖颈边慢慢滑下,滑落到精致的锁骨前,拨开微微敞开的衣衫领口。又是谁微微凑近,闻到了少女馥郁的体香。谁搂住对方后腰的手也像是受到了温柔的鼓舞,自下而上,沿着衣角探进,压抑着情.欲,揉弄着那处浅浅的腰窝。
春光乍泄,好云好雨,一样风光一样来听。
细雨浇花透,一室旖旎久。
最深最沉的夜里,娘娘开口问她,声音里满是初次纵情后的慵懒和满足:“你的本体......是雾么?”
“是呀。”她吻娘娘耳垂的动作不停,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闻言轻轻笑开了。
“那你要是露出本体,我是不是就碰不着你了。”娘娘也跟着妖大王笑。
“那也不要紧。”她埋头沿路吻到娘娘的脖颈,呢喃开口,“我有千千万万种变化,你喜欢看我什么样子,我就能变化成什么样子。”
“你变成什么样的都可以。”想是被吻得有些痒了,娘娘侧了侧头避开她,言语中因而也颇有些得意的样子,“因为不管什么样子,我总是要认出你来的。”
“你......有没有什么要见一见的人?”妖大王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了动作抬头问她,眼神灼灼地发亮,好似在等她一句话,“什么小姑娘之类的,我都可以变得出来。”
“只能是小姑娘么?”娘娘想了想,终于慢慢地说,“倒是有一个小姑娘。是我......很重要的人。有一天突然见不着她了,想是日子到了,放出宫了罢。”
“她的样子我或许说得不太清楚,只怕你变不出来。”
“很重要的人么?有多重要?”妖大王目光一闪,最终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也不是很难,你把手给我,然后想她的样子,我就能变上一变了。”
皇后娘娘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轻轻搭在妖大王柔软的手掌心上,那人捏住她的指节,微微用劲揉了揉,不像是施法的样子,只像是有些醋了。
娘娘不免地扑哧一笑:“算是个朋友。你自由惯了,却不知道宫里头有多无聊。我自进了宫,是小玉一直陪着我说些话。”皇后见妖大王只是不语摩挲她的手指,奇道,“当真这样就能变?你也没见过小玉呀......”
妖大王沉默着,拉了娘娘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声中不辨情绪地道:“你却摸摸,是不是小玉。”
眼是杏仁眼,鼻是小琼鼻,颊是嫩果子。
不是小玉却是哪个?
娘娘正忍不住心下赞叹,不妨妖大王冷不丁地出声问道:“你是希望她陪你,还是我陪你?”
娘娘一愣,继而笑道:“自然是你陪。”
“为什么不是她?”妖大王听了并未十分惊喜,反而不折不挠地问了下去。
“你这是怎么了?”娘娘觉得妖大王此刻真是胡闹,却只好无奈地解释道,“一个是旧友,一个是......心爱。哪有什么可比的?”
“我和小玉之间......有什么不同?”妖大王皱着眉问道,“若是小玉一直陪下去,你会喜欢她吗。”
娘娘闻言方知妖大王在纠结些什么。娘娘心中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极了,于是耐心同她讲:“会不会喜欢我不知道,你与小玉,说像也像,说不像倒是也真不太像。只是我现在对你,喜欢便是喜欢了,纵然你有千千万万种变化,我却只爱你千千万万种变化下,你自己的一颗心。”
她顿了顿,重复道:“或许会喜欢,或许不会喜欢。这种事实在太难说了,你要我对未发生的事保证什么呢?”
“只是现在我对你,确实是非你不可的。事情既然已发生,何必要追根溯底。传闻里佛立三千界,每一界上的人和事,在某一界上相同,而发展又有天差地别。要烦恼猜想中的事做什么呢?珍惜当下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