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一,中华制糖办公室。
她头晕脑胀。
即使经过一个周末的思考,她依然不知道上周六与锺汐苹约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而锺汐苹似乎没有想像中地坏,而且她好像也并不想进中华制糖;这样说来,前阵子那些风波到底是在干嘛?
还有,锺汐苹到底是在计画什麽?
为什麽牛皮纸袋故意不封口?
还有,她那句「其实看着你跟杨课长那样我还满难过的,因为我很喜欢周博」又是怎麽回事?
很喜欢她?是什麽样的喜欢?
又,她跟锺汐苹根本不熟,何来的喜欢?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此时忽然响起敲门声。
「请进。」她淡淡地回应。
「周博,请问启艾在吗?」张哲探头进来。
「她不在,」她忍不住眯起眼,「找她有什麽事吗?」
自从上次张哲在她面前对林启艾献殷勤後,她便把林启艾重新分配到她另一个助理——郑淇身边;现在想想,她实在是一开始就应该把她分派在郑淇身边的,毕竟郑淇真的比起张哲正常太多太多——只是郑淇实在太边缘人了,让她一不留神就会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喔喔,没事。」张哲顿顿,「是这样的,这里有一份文件,要麻烦周博帮忙转交给启艾,也要麻烦周博确认核章後,再交给课长。」
她接过来一看,忍不住张大眼。
研究计画经费核销负责人同意书?
「这是?」
「噢,这是所长指派给启艾的工作,启艾本人好像也同意了。」
「所长?」她皱起眉,脑中马上浮现起锺汐苹的身影,但她没有迟疑太久,假装无所谓地把文件放到一旁,「知道了,我会拿给她,你可以回去了。」
张哲点点头,听话地离开办公室。
待张哲离开後,她才重新再拿起那张文件,并仔细审视着。
「研究计画经费核销负责人」?
这不是会计的职责吗?
怎麽会要林启艾这种菜鸟研究员接下这个职务?
而重点是,林启艾那个呆头鹅,居然答应承接这个业务?
而且还是负责核销那个「古怪」、有着高达三千五百万元经费的合作案?
陈廷禧到底想干嘛?为什麽要指派这麽奇怪的职务?
而且林启艾又没有参与这个合作案,怎麽会要她负责这个计画的经费核销?
莫非……还有人想把她弄走?
这不无可能,毕竟林启艾目前也还在试用期。
如果是的话,那又会是谁?
但锺汐苹不是说并不想进来中华制糖吗?
难不成,锺汐苹真的骗她?
她皱起眉,因为所有的问题点的解答,全都指向了那个一切事件的起源——锺汐苹。
「周博。」此时林启艾走了进来。
「启艾,这是什麽?」她一见林启艾,近两周来的尴尬与陌生早已抛到脑後去,「你要做经费核销负责人?」
林启艾闻言,愣了愣,接着把她手上那份同意书接了过去,看了几秒後,才缓慢吐出几个字。
「是的﹐周博。」
「你为什麽要接下这个职务?你不知道这个风险有多大吗?」她急道。
「人家会计张姐不也做到快退休了?」岂知林启艾却出言顶嘴,「而且这是所长指派给我的,我一介小小菜鸟,也不好说不吧?」
「何止所长指派、连总经理指派你都有权利拒绝这种不合理的工作分配!」她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如此气愤,「这是会计的工作,不是研究员的工作!」
「周博说我呢,」林启艾却嗤笑一声,「那时课长指示你当窗口联络人,你不也屈服了?窗口联络人也不是研究员的工作吧?」
她没料到林启艾会全身刺,霎时被刺得哑口无言。
「而且,周博有课长做靠山,当然可以坚持自己的权利,」林启艾说这话时,脸上却闪过一丝悲伤,「我这种没靠山的,哪里能追求自己的权利?」
「启艾,你听我说。」她走到林启艾面前——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她们形同陌路以来,第一次这麽接近——「这种关乎自己权利及风险的事情,不管有没有靠山,都是可以拒绝的。」
「当时我接受做窗口联络人,是因为知道这只是黄计打压我、要让我听命於他、让他心里爽度增加的手段;而且,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因为在签约会议上,公然支持赖博而让课长不高兴。所以,我是为了平息课长、甚至是所长的怒气,加上考量到这份工作并不会带来太大风险,我才接受的。」她耐心地解释,「但你这个不同,启艾。经费核销负责人牵涉到的是『金钱』,你可知道这个计画的经费是多少钱?」
「三千五百万元。」哪知林启艾却精准地说出数字。
她惊讶地不禁张开嘴,「你怎麽知道的?」
「我自己想办法知道的,」但林启艾却似乎对她有所防备,「请周博别太担心我了,我会好好保护我自己、也会好好保住自己。」
她没料到林启艾会这样说,这是在反讽她以前说过的,会保护、保住林启艾吗?
林启艾见她没回话,便在同意书上盖了章,再拿到她面前,「那麽就请周博也帮我盖章。」
「启艾,你为什麽要这麽做?」她情绪一时激动,抓住了林启艾拿着同意书的手臂。
「周博?」林启艾愣住。
「这样伤害我,就是你想做的,是吗?」她不争气地红了双眼,「我当时是真心地想『保护』你、『保住』你,我也是真心地不想让你承担经费核销的风险,为什麽你就是要这样伤害我?」
「周博,对不起。」林启艾却只是淡淡地回应,「因为我知道我没办法再相信你了——就连你现在的模样,我都还会怀疑你是不是假哭。」
「……你说什麽?」她怀疑自己听错话。
「我该去帮郑淇了,她说十分钟後要去找她,时间到了。」林启艾看了手表,「同意书就再麻烦您了,谢谢。」语毕,便留下她一人,离开了办公室。
她看着林启艾离去的那扇门良久,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不知道她心心念念想着不再替林启艾付出,却又如何都无法眼睁睁看着林启艾踏入那可能是圈套的怪异职务安排。
三千五百万元的计画,又要原本不是计画参与人的林启艾担任经费核销负责人……即使被林启艾刺得满身伤、即使林启艾看待她如垃圾,她都无法视而不见啊!
她不容许自己花太多时间掉泪,这种时候是最不应该软弱的。
她还是决定要再找林启艾谈谈。
纵使林启艾已经表明不会再相信她。
她走进实验室,只见郑淇正坐在操作台前配制培养皿。
郑淇长得相当中性——一头帅气有型短发,一脸俊俏,穿着也相当中性酷帅——她即使不是女同志,也可以一眼就看出郑淇是T。
郑淇是以前化验课一名女职员的助理,常常到处串门子聊八卦、也是每天赶上班刷底限卡的固定班底之一,也曾经跟李梅祈相当要好,是中华制糖数一数二有名活跃的助理。
只是,後来该女职员被张哲性骚扰,经过一连串动荡後便自请离职了;事後,郑淇便被她给延揽过来做助理,就是从那时起,郑淇发生相当大的改变。
郑淇变得十分认真上班,同时也变得低调太多太多;她不再到处串门子、不再每天赶上班、也不再参与聚餐、不再与李梅祈交好——其实更客观地说,是她把自己边缘化了。
所以关於郑淇,她总感觉有一大段距离无法亲近。
她对郑淇相当好,但郑淇却总是默默接受她的好,而没有给予太多的表情或情绪回报。
久而久之,她便放弃跟郑淇亲近的尝试与努力,反正郑淇都有好好把她交派的实验完成便好。
「郑淇,启艾呢?」她走近郑淇。
「周博?启艾没有在我这里呀?」郑淇闻言,离开了操作台。
「什麽?」她愣住,「她刚刚说她要过来帮你的?」
「嗯?」郑淇搔了搔她有型的短发,「我没这样说……还是周博要去张哲那儿看看?」
「张哲?」她心一惊。
「对啊,刚刚跟启艾聊天,听起来她好像满喜欢待在张哲那儿的。」郑淇说着,表情渐渐黯淡下来,「周博,我其实很想叫启艾小心张哲,但根本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没关系,等我找到她,我会跟她说的!」语毕,她赶忙夺门而出,跑到杨宜桦的实验室。
「启艾?」
但实验室空无一人还整间昏暗。
杨宜桦贵为课长,其实并不怎麽需要进行实验,是以平常实验室只会有张哲一人在里头处理事情与做一些小型实验。
所以,张哲与林启艾到底跑哪里去了?她心底一股不安。
直觉驱使之下,她又赶紧跑到细胞实验室,从外头望进去,见里面一片光明,却也空无一人。
她直觉怪怪的,便不加思索冲进更衣室、缓冲室、最後进到实验室。
下一秒,她见到眼前景象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实验室异常闷热,而林启艾则倒在实验室一角。
「启艾?启艾?」她赶紧冲上前。
林启艾并没有回应她,同时那双嘴唇已经没有血色;她内心砰砰砰狂跳,将手指抵在林启艾冰凉的人中上,过了良久才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呼吸气息。
微微松一口气的同时,她感觉到她的脸颊已经被汗珠淹没。
为什麽细胞实验室会这麽闷热?
为什麽林启艾明明跟她说要去找郑淇,却晕倒在杨宜桦的细胞实验室?
又,林启艾晕倒多久了?
不行,别再想了。
得快把林启艾给搬出这里——但她哪里有能力把林启艾给移出这里?
细胞实验室没有配置电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出去搬救兵——哪知她要冲出去时,却与从外头准备进实验室的人撞个正着。
「周博?」是张哲!
「张哲!快叫救护车!然後帮忙把启艾给移出去!快!」看到救兵的即时出现,她情绪激动。
「启艾?启艾怎麽了?她怎麽会在这里?」张哲却一愣。
「她晕倒了,快叫救护车,快——!」她没时间跟张哲解释一堆。
张哲闻言,赶紧拨打了电话。
***
看着眼前躺在病床上的林启艾,她这才总算冷静下来。
方才经过张哲的帮忙,她才得以将林启艾给移到通风良好的实验室外;而救护车也在几分钟内快速抵达,很顺利地在十五分钟内将林启艾给送到成大医院急诊。
有了医护人员的处置後,她本来急切的心情终於获得平缓,但接着她便忍不住思考这怪异的种种——
为什麽细胞实验室空调会失灵?
为什麽,林启艾连两次的晕倒,都是因为空调失灵,这也太巧了吧?
难不成……是张哲在搞鬼?
她想起那次,赖卓群请张哲转交林启艾的诊断证明给她,是否在那次经手过诊断证明後,张哲就已发现林启艾患有「贫血性缺氧」,所以才会做了跟成大时一模一样的事件?
这要做可是简单得很,因为杨宜桦的细胞实验室空调开关设在外头,任何人都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况下把空调系统给偷偷关闭。
但是,刚刚张哲又好像很惊讶看见林启艾昏倒在实验室?
不过,话说回来,那年的性骚扰事件,张哲不也一副无辜不小心失控的模样吗?
她一点也不觉得外显的情绪假装是多麽困难的一件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姑且不论她的假设正不正确,她唯一知道的是,这个真相是绝对不会有明白的那天的。
因为,林启艾只是一介小菜鸟,而且背後没有任何靠山;
其次,细胞实验室空调失灵的原因,不论是因为设计不良,还是有人刻意关闭,她也没有任何证据;
最後,因为一个员工晕倒而要劳师动众启动调查,这只会让她变成眼中钉——
大家都只想每天平顺上班领月薪,没有人会想为了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员调查这种不重要的小事;
再说,林启艾还在试用期就两次因为昏倒而临时请假,她相信这件事绝对会比「细胞实验室空调失灵」还要来得令诸长官不爽。
她不禁失笑,不就还好林启艾现在拥有味觉细胞分离专利、还是与金属中心合作计画的主持人、还有杨宜桦保证的通过试用期,不然她现在可更苦恼该怎麽保住眼前这个紧闭双眼的可怜虫了。
「昕璇?」林启艾忽然张开眼。
「启艾。」相对於上次的情绪激动,这次她看见林启艾的苏醒已经可以十分镇定地面对。
「我…在医院?」林启艾十分虚弱,「你怎麽会在这里……?」
「对,你又晕倒了。这里是成大医院急诊部。」她淡道,「启艾,你跟我说要去找郑淇,为什麽却跑去杨宜桦的细胞实验室?」
「……。」林启艾愣住,随後像做错事般地垂下眼睑,
「是张哲叫我过去的。对不起,我骗了你。因为课长要张哲把分离步骤从头做一次,所以他说有一些问题想请教我,所以请我过去看看。但我去找他时,实验室却是一片漆黑,里头也空无一人。」
呵,看来杨宜桦对这个专利步步为营啊。这样很好,这样多少就暗示了他的升官筹码不多了。
「然後?」她眯起眼。
「所以我就想说先去细胞实验室,打算先准备好等他,这样也可以大幅缩短实验的时间;但我进去大约五分钟後,便开始觉得空气很不流通。不过那当下我却想着,等张哲来再请他帮我开空调,这样我就不用再把都拿出来做的东西都再消毒一轮……所以我就没有立刻出去查看空调。」
「然後你就晕倒了?」
「对……」林启艾低下头,话锋一转,「为什麽你知道跑到那边找我?」
「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道谢,以及道歉?」她不太高兴。
「谢谢周博……还有对不起。」林启艾吓到。
「谢什麽?对不起什麽?」她挑眉,但对於眼前的林启艾似乎回到以前那个木头,她需要努力克制才不会心软。
「谢谢周博把我送到这里,」林启艾乖乖地说着,「对不起我欺骗周博。」
「不只这样。」她摇摇头。
「嗯?」林启艾抬起头。
「你应该还要谢谢我,在你说了那麽伤人的话之後,我却还不计前嫌地想要你再思考要不要接下经费核销的工作;也就是如此,我才会去找郑淇要人,去了之後才知道你并没有去找她,所以我才去课长那边找你,果不其然,你果然在那里——只是已经晕倒了。」她连珠炮似,「你也应该还要向我道歉,除了为了你骗我,还有为了你说的那些伤人话语——包括你不再相信我。」
「对不起,周博。」林启艾愣愣,「我很谢谢你把我送来急诊,也很对不起我说的那些话伤到你。」接着顿了顿,「但是,我……」
「但是你还是无法相信我,对吧?」她笑起悲伤。
林启艾沉默不语,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说词。
她感到一阵难受,闭眼深呼吸後,才又打起精神。
「所以,你又为什麽要骗我?」
「会骗你是因为……」林启艾瞄了她一眼。
「因为无法相信我,对吧?」
林启艾本来沉默,过了两三秒,这才点点头。
「你以後少跟张哲来往。」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去顾虑自己难受的情绪。
「为什麽?」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所以你可以问郑淇。」她淡淡地说,「我相信郑淇会跟你说很多的。」
林启艾闻言,愣了几秒後,「好。」
才刚结束对话,急诊医师正好出现。
不同於上次有小蔡的帮忙,这次的急诊医师只有确认林启艾清醒并看生理数据一切正常後,便让护理师拆除掉林启艾身上的侦测管路。
「谢谢周博,那我去批价了。」林启艾说道。
「嗯。」她淡淡地回应,她知道她不用帮林启艾批价、也不用载林启艾回中华制糖,她知道林启艾一点也不需要她的关心与付出,她只能装作豁然的样子,「那,就这样罗,拜拜。」
「昕璇……」哪知林启艾却忽然唤她的名字。
她愣住。
大概一个多月了,自从被林启艾撞见她与杨宜桦的不堪画面後,这是林启艾第一次再次唤她「昕璇」。
「谢谢你。」林启艾诚心诚意地对她道谢。
她内心一道暖流流过,但肢体表情依旧倔强。
她转过身,挥挥手,便走出了成大急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