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制糖到成大的距离,车程大约十五至二十分钟不等。
但她却发现不论她车开得再快,却感觉怎样都开不到成大医院。
好不容易赶到成大医院的急诊部,在人山人海中,她马上看见满头白发又高瘦的赖卓群。
「赖博!」她马上跑上前去抓住赖卓群,下一秒,她看见病床上,那个面色苍白、紧闭双眼躺着的林启艾。
见到如此虚弱又毫无生气的林启艾,她愣了好一大下。
那一刹那间,她似乎见到了她的父亲……
「周昕璇、你终於来了!你为什麽手机都不接?快急死我了!」赖卓群的口气充满责备。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林启艾的声音幽幽传来,「昕璇……?」
「启艾、启艾!你还好吗?」见到林启艾的眼睛张开,也不管赖卓群就在身旁,她马上急得抓住林启艾的手。
见到林启艾还可以如此安好地张开眼同她说话,她的情绪很是激动,眼眶不自觉渗出了泪水。
「我在……医院吗?」只见林启艾还在懵懵懂懂。
「对,你在实验室晕倒了。赖博发现你的时候,你全身冰冷,他便赶紧把你送来急诊。幸好你实验的地方离医院很近。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的着急使她自觉说话像机关枪。
「昕璇…抱歉,今天的实验被我搞砸了……」但林启艾只是垂下眼睑,一脸歉疚。
「你别说话、多休息,我在这儿陪你。」她阻止林启艾继续说话。
她不想看见林启艾歉疚的面孔,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万恶不赦的罪人。
「实验跟之前一样,还是污染了……」但木头还是倔强地开口,她觉得这是林启艾给她的惩罚。
「嘘,不要说了。」她强硬地要她闭嘴,但紧接着她下意识地看了身旁的赖卓群一眼,忽然想好好跟木头说实话,「启艾,其实……」
赖卓群似乎发觉她的软弱,马上机警地在病床底下握住她的手,同时接着说,「启艾,你的身子顾好最重要。你先休息,其他的我们之後再说。」
林启艾闻言,点点头,顺从地闭上眼休息。
她就这样心疼地看着林启艾,不知过了多久,赖卓群这才无语地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贫血性缺氧。」在离林启艾的病床有几步距离後,赖卓群轻声说着。
她点点头,跟她原先料想的一样。
「蔡医师——小蔡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今天刚好在急诊值班,还好有他,启艾才可以有床位躺着休息,不用像很多人还要坐在椅子上等病床。」赖卓群说着,一边指向不远处一个在人海中穿梭着、披着医师长袍的男子,「依据小蔡的说法,启艾当时的状况算是幸运,因为再晚几分钟没处理,大概就会进展到休克;跟小蔡讨论後,我认为成大的细胞实验室空调,可能有一点问题。」
「那她现在状况还好吗?」即使力持冷静,她依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颤抖。
「现在就是观察她的状况,确认没什麽大碍後,就可以离开了。」
她点点头,松了口气。
但下一秒,一股更巨大的难受朝她袭来。
她想起中华制糖方兴的事件,再加上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对林启艾的欺骗,最後甚至间接害林启艾发生缺氧的急症。
对,就是她害的。
要不是她欺骗她,林启艾也不用再进去那间细胞实验室了!
一切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你为什麽一直没接手机?」赖卓群又问,但他随即发现了她的面色,「昕璇,你还好吧?」
「赖博,她会这样,都是我害的…!」她皱眉痛苦道。
赖卓群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这样说,「你是说…欺骗她做实验这件事?」
她点点头,「要不是我骗她,她也不会这麽努力要把实验做好!她也不会发生今天这种情况了!这不是我害的,又是谁害的!」
赖卓群拍拍她的肩,「她会了解你的苦心的,不要自责。」
「真的吗?」
「当然。」
「但我不这麽觉得。」她深呼吸,「赖博,其实,林启艾要被解聘了。」
纵使努力压抑着,但在赖卓群面前,她还是像是十年前那个十足依赖他的小菜鸟,慌张之情立即满溢,「我这些年的努力就要白费了,我该怎麽办……?」
「什麽?」赖卓群不可置信地挑了眉,但下一秒随即恢复冷静。
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这是何时的事?你慢慢说。」
赖卓群的臂膀带来源源不绝的温暖,没多久就缓和了她本来无助的慌张。
她点点头,深呼吸了几下,开始将今天在中华制糖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给赖卓群听。
「这可奇了,我倒还没听说过原来陈廷禧的女儿,竟然姓锺?」听完周昕璇所述,赖卓群不仅没有像她如此地慌乱,反而挑眉奇道,「昕璇,你确定简呈没搞错?」
「我本来也跟你有一样的疑惑,但我想,简呈应该不会搞错这种事情才对。」
赖卓群点点头,温和一笑,「也是。想不到这些事件背後有这样的关联性,别说是你,连我都没料到了。」
她明白赖卓群是想要她不要如此自责,但已建立起的自责感,如何能如此轻易消除?
「嘿,想不到杨宜桦这家伙,这几年来的心机又深了好几尺;不过,五年前他可以这样搞我,现在他别想那麽容易得逞。」赖卓群冷笑道,接着右手托腮,「昕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马上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在她的心里,赖卓群一直都是如此冷静的上司。
十年来,一向如此。
见着赖卓群如此沉静、右手托腮冷静思考又自信满满的模样,她犹如在内心打了一剂强心针,本来慌乱无助的心情,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一切就跟十年前一样。
这些年来,她一直想让自己成为像赖卓群那样,可以带给下属安定的人,但她却一直做不到。
她第一次对自己感到无与伦比地失望。
「昕璇,计画要终止,就让他去终止,专利要申请,也让他去申请;我们这边的标准化流程专利,我早就撰打地差不多了,我明天润稿好,马上就会把专利送出。」赖卓群沉吟道。
「赖博的意思是?」她没想到赖卓群的动作那麽快。
「我们来把这个专利权抢回来。」赖卓群眯起眼,「他要这样搞,我就要断他这条专利的路;反正,现在中华制糖的专利已经没办法保住林启艾了。至於林启艾,」赖卓群想了一下,「昕璇,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她,是吗?」
「是。」几乎不用思考,她给了一个她不曾动摇过的答案。
「嗯……」赖卓群正欲开口。
「嘿!赖打!」一名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他们的身边。
她吓了一大跳,定眼一瞧,原来是刚刚那位赖卓群口中所说的蔡医师;刚刚由远处看还没有感觉,近看才发现,小蔡长得相当高大,几乎高出她一颗头。
「小蔡!今天真是谢谢你!来,这位是周昕璇,昕璇,这位是我的好同学,小蔡!」赖卓群笑开脸。
她与小蔡客气地互相微笑点头。
「这没有什麽!大家会在这儿相见也是缘分一场!见到你,我很高兴。」小蔡很斯文地笑言,「林小姐好多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跟着蔡医师回到林启艾的床边,她这才惊觉林启艾已经清醒了。
她应该没有听见她跟赖卓群之间的谈话吧?
相较於她的满腹心思,林启艾则是单纯地望着他们一行人,一边虚弱地笑着。
「林小姐您好,我是蔡医师。」小蔡脱下口罩。
「医师您好,请问我的状况还好吗?」林启艾掩不住着急。
「当然,您的部分已经没有大碍了,等等批价完就可以出院了;但未来当你觉得不太对劲、或是快要喘不过气时,要尽快到通风的地方,以免又有今天这样的情况发生。」
「了解,谢谢医师。」林启艾看似松了口气,整张脸放松不少。
小蔡点点头,接着指示一位护理师卸下林启艾身上的管路及侦测仪器。
「昕璇、赖教授…谢谢你们。」林启艾虚弱地说着。
「说什麽谢谢?」她见着虚弱的林启艾,心念一动,忍不住举起右手,想摸摸林启艾的脸颊。
哪知林启艾却无礼地闪避了她的右手。
「……?」她没料到林启艾会是如此的反应,愣了愣,但随即马上微笑,「启艾,你先上车好吗?我们去帮你批价拿药。」
「不用啦!」林启艾几乎没什麽犹豫地拒绝,「昕璇、赖教授,你们送我来医院我就很感激了,我自己去批价、自己坐计程车回去,就好了。」
「你都这副德性了,还想自己回去?」她不悦地挑眉,不知道为什麽,林启艾好像在躲着自己?
「呃,我已经好多了,真的!」
「你,去上我的车,今天回我家。」她真的受不了林启艾那凡事都怕麻烦人的窝囊样。
林启艾愣了一秒,「不用啦!我可以回我自己家、我真的已经好多了,真的没关系的!」
「我说,回我家。」她觉得她的耐心只剩0.1毫米。
「是啊,启艾,你就回她家吧。」这时在一旁的赖卓群说话了,「看来,你非得回她家睡一晚,她才会饶过你。」语毕,伴随一股神秘的微笑。
「赖博……」她有些愣住。她还真忘记赖卓群还在身旁。
「还有,昕璇,明天开始,帮启艾请个病假吧!」
「病假?」她与林启艾异口同声奇道。
「对,让启艾请到最久一个月的病假。我会请小蔡帮忙开证明。」赖卓群眯眼说着。
她明白了赖卓群的盘算——他一下就帮林启艾争取到一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只要有正当理由的请假、只要林启艾在杨宜桦送出解聘的公文前核假,杨宜桦就没办法解聘林启艾了!
所以,林启艾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病假?我不需要。」林启艾则是依然在状况外。
「你会需要的,启艾。」赖卓群微笑,「昕璇,今晚,或许你会有『很多话』,要好好跟启艾解释清楚。」
「这是当然。」她点点头,手上已经掏出汽车钥匙,「上车吧。」这句话是说给林启艾听的。
被她及赖卓群两个人半强迫着,林启艾这才乖乖地坐上了她的车。
医学中心的人潮,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待她把林启艾带回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以後的事了。
进了门,她将包包丢到沙发上,拿出手机,这才看见手机上,有赖卓群拨来的二十几通未接来电;那些来电的时间大约落於正中午之间——那段时间她正跟杨宜桦及简呈周旋着,所以她才没接到这麽重要的来电。
还好。还好她「没有再」漏接到重要的来电、还好林启艾没事。
如果林启艾发生什麽三长两短,她……
一想到这,她回过头,只见林启艾正呆愣地打量着她的家。
看见林启艾打量她家也不懂得掩饰,她感到有些好气又好笑,於是索性走了过去,一把牵住林启艾的手。
不同於在急诊时的闪躲,林启艾这次总算再也没有闪躲她的碰触,乖乖地让她给牵着;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红晕与疑惑尽现脸上。
她见着林启艾害羞又单纯的模样,心中一动。
「我很高兴你还在。」她认真地看着林启艾。
什麽「计画」、什麽「报复」,在那霎那间,忽然都不再存在於她沉重的脑海里;她差点就失去林启艾,在今天以前,她没有想过林启艾昏倒送医,会对她造成那麽大的旁徨。
她忍不住想起她接到赖卓群的电话後,那仓皇失措的心理状态。
「你说什麽呀,我没事的。」林启艾说着,被她牵着的手却想收回。
她并不想放开手,情急之下,反而更用力地捏住林启艾的手,「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很高兴,你还在这里,被我牵着。」
「昕璇…」
「还好,你之後就可以不用再去做细胞实验了,这样我就比较放心了。」她温柔地笑笑。
「不用再去做细胞实验?但实验不是还没有结果?」林启艾愣住。
她轻轻地点点头,「这些事情,等等我会仔细地说给你听。」这些关於欺骗与解聘的话,她还在酝酿情绪,才说得出口。
「你可以『现在』就说吗?」哪知林启艾却忽然不耐。她没料到林启艾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禁有些愣住,「现在就跟我说,为什麽实验不用再做下去,不是还没成功吗?」
林启艾第一次对她如此咄咄逼人。
「启艾,我明白你现在很烦躁,但……」
「所以你就快说呀!」林启艾一股不耐脱口而出,连带着也甩掉她本来紧握住的手。
她愣住,摸了摸自己的手,「好,我说——只要你准备好要面对了。」
「我准备好了。」林启艾没有犹豫。
「好吧,」她深呼吸了几次,「其实,你『早就』分离出味觉细胞了。」
「我…早就……分离出味觉细胞?」林启艾大惊。
其实她说出这句事实相当紧张。
她没有把握林启艾现下的情绪会发展到哪个方向去;为了不让自己失去状况的主导权,她决定无视林启艾那大受震惊、嘴巴又开又阖说不出话的样子。
她一把牵起她的手,开始带她环顾屋内,一边迳自说着:「这是客厅…这是厨房…这边是书房……。」
木头果然一下就被转移掉注意力,竟也就如此傻傻地被她给牵着、认真地环视着她的家。
「欸!这、这不是重点吧!」就在她介绍她的房间後,木头却忽然清醒。
「不是重点吗?因为我刚刚看到有人一进门,就急着打量我家。」她挑眉。
「我、我、我……」木头急得结巴。
「你怎样?」见木头如此呆愣又可爱,她一时忍不住,没有思考太多,便将林启艾的双手固定在自己腰後,然後顺着姿势,就要吻上林启艾。
林启艾却撇过脸、闪躲掉了。
但林启艾撇过脸而露出的侧颈,无疑成了最大的弱点。
她马上挑逗般地以嘴唇在上面轻轻划语:「你怎样?嗯?」
「……!」林启艾浑身震了一大下,随後又开始想挣脱被她固定住的双手,但她岂是如此容易被挣脱的?
她一股霸道,让林启艾最终挣脱无功,只能苦苦求饶,「昕璇,你不要这样……」
「为什麽?」她可没这麽容易放过林启艾,她故意埋入那温热迷人的脖颈,还调皮地在上边轻轻落下挑逗的一吻。
「啊!」那吻方落下,林启艾的身子马上弓了起来,下一秒却气力大增,挣开了她霸道的嵌制,「不行!」
「……?」她没想到林启艾会如此抗拒。
「昕璇,我们不要再这样了。」林启艾喘着气。
「为什麽?」
「因为……」林启艾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因为什麽?」她完全不解。
「因为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林启艾几乎是用喊的。
她愣住。
男朋友…?
「所以,我们不要再这样了。我不想破坏你们、我也不想伤害赖教授!」
男朋友?赖教授…?
「你刚刚说什麽?」她无法置信,「你刚刚说…我有男朋友?谁跟你说我有男朋友的?你何时听我说过,我有赖博这个男朋友?」
「这…,」林启艾愣愣,「但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情侣』啊。」
「我跟他不是情侣,我单身五年了。」她忍不住失笑,「我跟赖博比较像『姊妹淘』。」
「姊妹淘?」
「对,姊妹淘。」她点点头,轻松地说着,「所以偶尔有时我们会一起回家、一起吃饭、甚至一起睡觉……」
「一起睡觉?」但林启艾却愣住了。
「对,」她一下便看见林启艾眼中的犹豫,忽然自觉说了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语,於是急忙补上一句,「但我们什麽都没有发生,所以不要想太多。」
话刚说完,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这句解释很多余,因为她们之间的氛围不知怎的忽然降到冰点。
於是本来紧抓住的手,也只好悄然地放开了,林启艾没有说什麽地离开她的身旁,站到她的书桌旁。
她望着那瘦弱的背影。林启艾到底怎麽了?
是不是听到她与赖卓群是姊妹淘无法接受?还是因为听闻他们会一起睡觉感到奇怪?
但他们真的、真的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啊……。
「启艾?你还好吗?」她忍不住朝林启艾走近,她还可以解释更多,真的。
「昕璇,你刚刚说、我分到味觉细胞了?」林启艾的嗓音却变得冷静低沉。
「嗯。」她听见林启艾冷淡的嗓音,愣住,本来急着解释的脚步不得不停了下来。
「所以,那些『颗粒』,不是污染物?」
「不是。」
「所以,过去这三周以来,我『一直都有』分到味觉细胞,是吗?」林启艾加重语气。
「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好小好小。
「但是你跟赖教授却一直骗我、骗我继续做着一样的实验?」
「对,也不对。」
「什麽叫做对也不对?」林启艾转过身。
「启艾,我与赖博的确是骗了你。但骗你……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她看见那张本来单纯脸红又可爱的脸蛋,如今变得好冷淡、好陌生,一时无法适应。
「保护我?」林启艾嗤笑,「昕璇,你可知道,我昏倒进了急诊,这就是你所说的『保护我』?」
「对。」她顿了顿,决定原谅林启艾无礼的嗤笑,「启艾,在中华制糖,你还太稚嫩,许多事情其实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你有什麽情绪、事情放在心里,但你却不自知。」
林启艾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所以骗你,是为了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分到了味觉细胞。」
「为什麽不要让人知道?你当初要我分离味觉细胞,不就是为了要发表专利而把我保下来吗?」
「因为我想要的,不是只有这种专利。」她眯起眼,「我要的,是一整套标准化的流程、可以涵盖到最广面的专利,至於中华制糖那边的专利……只是保住你的其中一颗棋子罢了。」
「所以,我过去这段日子,就是在建立你说的,『标准化的流程』?」林启艾马上就懂了。
「对,过去三周来,你总共做了二十几重复,每次实验结果的再现性都相当高——没错,你完成了标准化的流程。」
「所以,意思是,你老早就分离到味觉细胞了,是吗?」
「对。」她本来紧绷的嘴角这时终於微微轻松,这个成功的分离步骤,当初可是她教林启艾做的,「过去这段日子,你在成大忙,我在中华制糖这儿,也有在努力做着实验呢。」
林启艾惊讶得阖不起嘴。
「所以我才会每天都要你交实验纪录簿给我,因为我也在试你还没做过的步骤,就是这样。」她顿了顿,「所以,你会生气我一点也不意外,我骗你骗了这麽久……对不起。」
「所以,刚刚赖教授说的,要跟我解释的『很多话』,就是这个?」林启艾却没有回应她的道歉。
「不是……」她没想到林启艾居然会忽略她的道歉,「我要跟你说的是,杨宜桦要即刻解聘你。」
「什麽?」林启艾再次惊讶得阖不起嘴。
「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接下来,我会安排你请一个月的病假,这一个月内,杨宜桦都不能用任何理由把你解聘的。」她盯着林启艾,「在这一个月内,我跟赖博会把你建立起来的标准化流程拿去申请专利,顺便把中华制糖的专利给踢掉……」
「为什麽课长要忽然解聘我?」林启艾却打断她的话,「我不是已经是计画主持人了吗?计画不是也还没有结束吗?」
「因为…你挡到了陈廷禧女儿进来中华制糖的门路。」
她依然紧盯着林启艾,无法相信几句话语,会让林启艾变得如此冷漠又自私。
或许现下林启艾在意的,只有为什麽会被解聘这件事吧?
所以,什麽味觉细胞、什麽标准化流程,忽然之间都与林启艾无甘吗?
明明早先时候在成大急诊时,林启艾还挂念着那充满「污染物」的实验,这些转变,难道只是因为她与赖卓群是会「一起睡觉」的姊妹淘吗?
她无法接受如此翻脸如翻书的林启艾。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原谅林启艾这些让人受伤的转变与转变;毕竟,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林启艾,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欺骗。
「什麽?」林启艾愣住。
「所以,为什麽你会一直被黄计刁难、会一直被计画着要被解聘,这些事情原来只有这麽一个好笑的原因,而我竟然到今天才知道。」她说着,想起这些人的嘴脸,面色也越来越阴沉,「不过,既然他们如此狠辣,我当然一定会加倍讨回,我不会让他们一直如此嚣张得意下去的。」
「所以,昕璇,你究竟想要做什麽?」林启艾皱起眉。
「我想要把杨宜桦给拉下台。」她眯起眼,再也不想隐瞒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嗯?」
「而且不仅想拉下台;可以的话,我更想把他踢出中华制糖——就像五年前,他踢走赖博一样。」
林启艾顿了两三秒,才问出一句,「为什麽?」
「因为他们这样欺负你。」语毕,她温柔地微笑起来。
「最好。」林启艾翻了白眼。
「我是说真的啊。」她往後坐到床上,调皮地笑着,「他们欺负你,我一定会加倍奉还回去。」
是呀,顺便把欺负我的份,一起奉还回去……
「好吧。」林启艾顿顿,「那,我可以回家了吗?」
她没料到林启艾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开口想要离开这里。
她看着变得冷漠的林启艾,鼓起勇气,将双手扶上那纤细腰侧,将站着的林启艾往自己揽近。
「启艾,你生气了吗?」是极其温柔的一声。
林启艾没有回应,但眼底终究被她捕捉到一丝柔情。
「真的很对不起,启艾。但我想做的,远比『保住你』这件事,多太多了。」
「昕璇,你到底想做什麽?」林启艾问着,「你知道吗?过去这些日子,你每天就是板着一张脸说又是污染物;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的压力好大,我尽了最大的力量,就是为了可以达到你的要求。我每天就是这样,满怀期待、再满怀绝望地摔下山谷,如此日复一日。」
「真的对不起,启艾。我没有考虑到这个举动会对你造成这样大的伤害……」她没料到自以为是善意的欺骗,竟会将林启艾折磨地如此痛苦,「所以,你是因为这样,才引发缺氧症状吗?」
「才不是。」林启艾很明显地撒了谎。
「是吗?」她不再多说什麽,只能说,林启艾说谎的能力真的需要加强。
她往前将头侧埋木头的胸下,原本扶在腰侧的双手,也大方地环抱住林启艾。
林启艾的体温比她高得多,她一靠上,马上就有一股热流传入她的侧脸…
好舒服、好温暖、好让人安心……
她舒服地闭上眼。
虽然林启艾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但至少不再抗拒,就这样乖乖地站着、让她抱着。
这个家,终於让她不再感到孤单害怕。
在这样令人舒服又安心的体温中,她似乎见到父亲、母亲与自己曾经生活在这个家的模样——曾经如此美好的模样。
「启艾,」她淡淡地开口,没有想过会有述说起这个家的勇气的一天,「其实这是我的家……有『我家人』的家。」。
「嗯…?」
「这个家,以前有我父母跟我同住,那时,一切是如此美好——我有疼我的父母亲,我又是独女,所以我理所当然被捧在手心般地珍宝对待。」
「但我的个性相当叛逆,对於他们的疼爱,我不屑一顾。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我觉得不再需要他们的细心呵护,他们越是疼爱我,我越是感觉被轻视。那让我感觉我还是小孩——而我讨厌那种感觉。所以博士班毕业後,我不顾他们的反对,自个儿搬出去住,总觉得这样做,就是脱离了他们的掌控、我就『长大』了。呵,我以前很幼稚吧?」她哀伤地笑起来。
「我就如此过了无忧无虑又桀骜不驯的三十三年人生。父母亲拿我没辄,我也对他们不闻不问,明明知道他们年岁渐长,身体也有许多毛病,我却依然对他们的想念及失望不闻不问;那时,我自私地追求『长大』的感觉,他们完全没在我的眼中。」
「三年前,母亲因为长年的肝癌,骤然过世了——从家里到医院、到她往生,没有超过半小时。而那时在外正过着逍遥自在生活的我,还对父亲打来的电话置之不理,还以为他又要打来烦我、问我有没有吃饱睡好……直到他打来的第十通电话我才接起。当然,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往生。」
她似乎跌入了回忆的痛苦深渊。
医院加护病房外的死寂,冷得足以使她看着眼前躺在病禢里的母亲遗体发抖不已;推着承载着母亲的礼床前往往生室的路上,医护人员个个行九十度礼以示对已故之人的尊重、路上病人纷纷走避以示对晦气的避之唯恐不及。
这些种种,她早已不在乎、早已不入眼里。
因为她的眼里,满满的满满的,都是自己曾经的狂妄、自大、无礼与自私……
此时,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她忽然像小孩般地被轻轻抚拍,「嘘,别哭。」
她原本无助疲惫的情绪,在那轻柔的安抚下,霎时有了一个安心的依靠……
硬着头皮坚强了这麽多年,她多久没有做一个可以软弱地依靠别人的弱者了?
她抬起头。
林启艾望着她没几秒,第一次主动捧起她的脸蛋,十足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唇。
她没想到林启艾会主动亲吻自己;但她更无法置信的,是眼前这个小自己十一岁、还动辄发愣的女孩,竟然可以在她最脆弱的此时,给予她最不敢奢求的温柔。
多久没见了?这样的温柔?
她停止哭泣,转而仰头接受林启艾的爱怜,顺从地闭上眼。她安心恣意地依赖在那香甜的吻中。
林启艾却渐渐急躁起来,本来轻柔的吻越来越狂乱、急切、甚至越来越深重……
最後,她被往後压到床上。
「林启艾,你,爱我吗?」她问出了一直以来深埋在内心的疑问。
「悸动」,是林启艾拒绝担任计画主持人、抱住她阻止她愤而离去时,心底所油然而生的那股鲜明;
「心动」,是那次她装醉哄骗林启艾陪她睡觉时,那晚的亲吻抚摸激情印刻在心底的感受。
这两种感觉,已年过三十六的她,是不需要特别厘清便知道为何物的;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面对这两种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的感觉,所以过去这段日子以来,她才选择忽视这些感觉,似乎如此就会让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而不晓得为什麽,林启艾也很有默契地完全没有提起她们之间那怪异的亲密;她不禁庆幸着林启艾的懂事,让她少了一件「麻烦事」。
於是乎,这两种感觉,居然就真的如她所愿,隐没地在这些昏天暗地的日常生活里。
但它们从来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对吧?
直到今天林启艾被她害得昏倒送进急诊,它们又如此鲜明地跃上心头。
只见林启艾愣住,抬起头来,与她互望着。
这个问题,似乎在林启艾那小小的脑袋里,思考了半世纪那麽久。
「所以,不爱罗?」她忍不住挑眉。为了自己没有自尊的心动。
「不是……」林启艾几乎没多做思考。
「所以,爱罗?」她不禁有点窃喜。
「这……」但林启艾却又犹豫。
「这什麽?」见林启艾呆愣着,她不太高兴。
但她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眼前这个呆愣的木头发火。
她挑起林启艾的下巴,轻易便亲吻到那对厚唇。
而亲吻似乎又打开了某种开关。
木头忽然变得敏捷,马上急躁地将她压回床上,开始贪心地对她的唇又吻又舔。
她亲吻她的唇、吻去她还残留在脸颊上的泪水,亲吻的轨迹一下就来到她的颈脖。
敏感的颈脖被那柔软的唇舌挑逗地心痒,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但她随即控制住自己的情慾。
「林启艾,你爱我,对吧?」她不死心。
在林启艾表明心意前,她是不会让林启艾「通关」的。她可不是一个随便的女生。
「……我不知道。」林启艾却给出了一个她失望透顶的答案。
「不知道?」她的不满溢於言表,「不知道的话,那你在做什麽?」
「我……」林启艾愣了两秒,最终叹了口气,「……我在亲你。」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两声。
但她依然眼神锐利地盯着林启艾。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林启艾的「悸动」与「心动」就像是一个笑话。
她竟然被小她十一岁的小妹妹给耍着玩。
「为什麽会想亲我?」
「我…我不知道……」林启艾的退缩在在都让她自觉像个笑话。
一股强烈失望压得她难受。
她似乎可以感觉到原本好不容易开启的、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又被自己给硬生生地关上了。
她冷静地将林启艾给推开,坐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昕璇?」林启艾愣住。
「你明天开始,请病假一个月。」她认真地滑着手机,「赖博那边已经弄好了。没事的话,你可以回家休息了,今天大家都累了。」她打了呵欠,「我要先去洗澡了,你整理好後就可以走了。」语毕,便要离开房间。
「昕璇?」
「嗯?」她回头。
「那,」只见林启艾顿了顿,「那…你爱我吗?」
「不爱。」她微笑,几乎没有迟疑地,「启艾,我只是想保住你,如此而已。」
语毕,她头也不回,替林启艾将门给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