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她们一路忙到晚上八点多。
对於林启艾的学习能力,她感到相当意外,甚至比她原先预想的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看来,过去真的是黄计在恶搞林启艾啊。不知道林启艾是哪里惹到黄计,才被搞到试用期都不保了?
林启艾下班後,她又打开那本计画草稿。
这个计画,被她悄悄藏在抽屉里,藏了五年。
这期间她与赖卓群在中华制糖及成大,各自以不同实验名称,偷偷在其中尝试了多种不同实验条件,直到这本计画草稿生成。
这五年来,点点滴滴,暗自辛苦苦撑,全凭着的,是五年来被欺负的羞辱。
此时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响了两声。
她明白那是专属於「他」的提醒声,她马上拿出手机。
「执行计画的人,表现得还好吗?」来讯。
「表现得很好,我有种直觉,她会成功做好这个计画。」她在手机键盘上打着字。
「真的吗?那就好。毕竟这个计画非常难。」
「赖博请放心,这次您帮我,我下次绝对会加倍奉还的。」
「这话怎麽这麽说?我这次才是在还你两年前帮的那个忙。」
「赖博,上次的帮忙不算帮忙,那是我本来就该做的事。请您不要再跟我争这个了,好吗?」她温柔的字面上充斥着固执。
「好吧。不过我很好奇,这个执行计画的人,凭什麽让你这样帮她?」
「赖博,我在这里,需要有自己人。」她不想回答太多。
「嗯,了解。那就祝福她有足够的幸运,也祝福你。」赖卓群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俐落地回道。
「谢谢您。我相信她办得到。」
她回讯完,继续翻看着手上的计画书。
这本计画书,早上曾经也翻给林启艾看过。
……关於味觉,一般人会直接联想到的,是味蕾;味蕾的确是人体的味觉感受器,可以感受到五种基本味觉——酸、甜、苦、咸、鲜。味蕾由基底细胞、支持细胞和味觉细胞组成,每隔七至十天,会由基底细胞分裂更新、长出新的味蕾,取代因进食而剥落或消耗的味蕾。……
她的视线离开计画书。
换句话说,每隔七到十天,味蕾会自杀一次,亦即味觉细胞的生命期只有七到十天;这在细胞实验的角度而言,生命期太短了,短到没办法做大部分需要长期观察的实验。
不过撇除味觉细胞生命期过於短暂的问题,其实味觉细胞的纯化与大量培养,目前在科学界也是没有人做得到的。
全球不计其数的科学家都未见成功,单单一个生手林启艾有办法做得到吗?
她闭上眼,一个黑暗的想法自心底升起。
做不到,林启艾顶多就真的被炒掉而已;假设真的做到了,林启艾绝对可以变成我的人。
所以,这对我来说,是绝对有利无弊的。
***
隔天一早约莫七时半,她已经擅自帮林启艾写好假单,送到杨宜桦面前。
虽然中华制糖的表定上班时间为八点整,但杨宜桦总会提早一小时、甚至两小时到,因此她也会配合他的作息,提早到办公室处理一些事情。
一开始她只是单纯觉得比长官晚到似乎不太好,因此也尝试着提早上班;但後来渐渐地,她发现有许多事情,真的是趁大家都还没来上班时谈,会比较好——像今天就是。
「璇,这是什麽?」杨宜桦看着她递上的假单。
「报告课长,我与启艾今天要到成大出差一趟,跟医学研究所的赖卓群教授——赖博见面。」她不改面色,以她一贯的温柔嗓音冷静答道。
「赖博……」听到关键字,杨宜桦马上皱起眉,「璇,我明白你对赖博有一定程度的信赖与回忆,但我实在不觉得我们跟他重新牵扯上会妥当。」
「我相信是妥当的。」相对於杨宜桦的质疑,她的态度坚定,「课长,中华制糖明确需要味觉细胞来做味觉提升的实验。现在众所周知,制糖业已经凋零了,中华制糖需要往不一样的路线发展,这不也是这几年您一直在说的吗?」
「所以,璇,你果然是要重启赖博当初留下来的计画——味觉提升计画吗?这个实验根本不可行,五年前赖博还在时,我们大家就坐在这里讨论过了,不是吗?两年前,你也曾经说服过我重启这个计画,但也失败了,不是吗?五年了,这个味觉细胞的分离目前还是只有台大的吴教授在做,而且还做不出一个具体的成绩出来。」杨宜桦顿顿,接着一股锐利的眼神自他的黑框眼镜射出,「璇,你为了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画,又跟赖博重新联络上,到底是为了什麽?」
「课长,请您不要这麽想。一直以来我都是支持着您,否则两年前我不会挺身而出帮助您,不是吗?」她没料到杨宜桦会忽然如此肃杀,极力稳住自己的阵脚。
杨宜桦听闻她提起两年前的往事,方才肃杀的眼神这才收敛不少。
「好,抱歉,璇,我想我话说得太过分了。」他轻声道。
「课长,我明白赖博过去跟您有一些过节,但如今我打算重启这个计画,并不是想挑战您,或是有其他不利於您的想法。」见到方才杨宜桦杀气尽出,她也不再委婉,「我是觉得,诚如前天的紧急会议所作的决议,反正现在启艾已经确认无法通过试用期,不如就利用剩下的这段期间好好利用她、让她担任学习者的角色,如此一来我们大家都不用跟赖博有更进一步的接触;此外,无论最终失败或成功,全都无妨,毕竟启艾无论如何都会被踢出中华制糖,最终获利的都是我们。失败了,对我们没差,我们就是写个实验报告,顶多在检讨会议上被老大念个几句罢了。」
她所说的「老大」,指的是中华制糖研究所的现任所长——陈廷禧,「但成功了,那可是何等大的事件!我们会拥有全球独步的分离专利,我们不仅可以卖技术,还可以发展出独一无二的味觉提升检测系统——最重要的是,对课长您绝对是有相当大『好处』的。」
她没明白说出「好处」是什麽,但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是杨宜桦心底最深层的渴望——升官。
她明白杨宜桦一向自视甚高。
但他进入公司至今三十余年,却仍只是一介小小的化验课课长。
想当年,他可是被老所长王镇亲自登门造访、进而延揽到中华制糖研究所的,且还是空前地以高级研究员的身份延聘,仕途前景可谓一片光明。
当年化验课里,与他同为高级研究员身份的,只有赖博与郑博,其中的赖博——赖卓群,便是等等她与林启艾要去拜访的对象。
赖卓群绝顶聪明,当时王镇最欣赏的,除了杨宜桦外,便是赖卓群,也因此杨宜桦一直视赖卓群为心中亟欲除去的刺。
幸好五年前,赖卓群因为深陷诈欺官司中,自知升官无望而自行求去。
除去心头大患後,杨宜桦马上顺利地被王镇拔擢为化验课课长,当年要是没有意外的话,如今应该老早就升到副所长、甚至是所长的地位了;孰料王镇却在两年前无预警宣告退休,当初与他私下谈好的「副所长」职位,也就这样飘到了彼时为工程课高级研究员、跟杨宜桦同年的——简呈——手上。
杨宜桦当然拚了命想找王镇问清楚,哪知王镇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像是似乎从没与他谈好任何事情般——杨宜桦没料到自己会被这老狐狸给摆了一道。
在众人以为他要升官前夕,他收到多少人来电或登门造访祝贺,黄计甚至已经是口口声声「杨副座」地叫着,叫得他喜不自禁;想不到事情竟在一周内风云变色,他在那些道贺的人面前,忽然自觉如小丑般可笑与难堪。
历经心中的打击与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压力,原本身体就不好的他更显虚弱;终於在两周後的检讨会议时,与他相同年资、却已贵为副所长的简呈,话中有话地讽刺了在台上的他几句後,有高血压病史的他在步回座位的途中,忽然「砰」一声往後倒在地上。
被送入医院後,医师诊断为「不小心就会脑中风」的「突发性高血压」,他被要求住院到确认血压稳定後才可以出院。
他不是没有老婆小孩,只是小孩都在北部念书,而老婆却已是几十年没有好好讲过话;在电话那头听闻他差点就要脑中风後,「那要我过去照顾你吗?」她只问了这句。
他不觉得她问这句话的意义何在,要真想来照顾,还需要问吗?硬脾气的他於是气呼呼地拒绝了,「这种小病我自己照顾自己就好了。」
事後他想想,或许老婆也是明白他的个性,便故意问了句这样激将的话语吧?
这下可好了,这可是他自己说不用来照顾的,他自己一个人,可该如何度过不知道多长的住院期?
还是乾脆包包收了办理出院算了?
他没料到的是,最後每天来探望他、照顾他的,就是当初为赖卓群下属、彼时为中级研究员的周昕璇;反倒是当时为亦步亦趋跟在身旁的黄计,仅在其中一天提着一大盒水果礼盒来探望便了事。
他明白周昕璇与赖卓群的关系十分良好,因此他一开始是防着周昕璇的,也总是拒绝周昕璇的好意。
但所谓患难见真情,周昕璇依然每天下班就赶来医院探视他,陪伴着他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家,隔天六、七点又会提着早餐来看他,到七点半才又开车去上班。
如此持续了约两周左右,他即使防人之心不是普通地重,但他终究是个人,他渐渐被周昕璇所感动,也是在此时,他终於被主治医师告知可以出院了。
「璇。」杨宜桦看着替他收拾行李的周昕璇,这是他第一次不再唤她为「昕璇」。
「课长,怎麽了?」周昕璇对於被叫单名不免一愣,但依然未停下手边工作。
「到我办公室来帮忙吧?」她这才停下手边工作,抬头看向他。
「好啊。」没多久,她轻轻回应,便低下头继续收拾行李。
出院後,他便破例让当时年资仅五年、年仅三十四岁的她升为高级研究员,成为中华制糖最年轻的高级研究员;同时,因化验课表定仅有三名高级研究员额,因此缺少一间独立办公室给她使用。
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更把自己的办公室一切为二,让她得以搬进他隔壁的独立办公室。
因为有了这段往事,杨宜桦把她视为「自己人」,纵使心中对於她身後有一点赖卓群的影子而感到猜疑,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选择忽略那些影子,并且支持着周昕璇做她想做的事情,也是相当纵容她的。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杨宜桦不自觉想起两年前的种种,口气明显缓和不少,「璇,你当初向我争取要让林启艾到你的团队,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她不再隐瞒。
「那你当初为什麽不跟我说呢?为什麽要等跟赖博都谈好後,才来徵询我的同意呢?」
她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种吃醋似的可爱,「因为我必须先确认启艾够不够能力做这件事。昨天她来报到後,我马上带她进细胞实验室做实验,这是昨天的实验结果,请课长看看。」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实验纪录簿推给杨宜桦。
实验数据显示,同样的实验,林启艾与她的误差相差不到百分之五,这在细胞实验的统计学上,已经是高度接近了;也就是说,完全生手的林启艾,竟然可以把实验做到跟她相当类似的程度了,她可是累积十几年的细胞实验经验了。
「我必须确认启艾够资格,这样我们的讨论才有意义。」她看着正在翻看数据的杨宜桦,知道他与自己一样惊讶於林启艾的实验操作能力,「至於先跟赖博谈好,课长,我认为这才是尊重您的作法。若您同意,那这件事就成了;若您不同意,我便找理由跟赖博推掉就好了。这不正是最尊重您的作法吗?赖博念在我曾经是他下属的情份上,很快地就答应了这次的学习;我认为有资源的话我们何不把握,况且去接触的人是危害最小的启艾。」
杨宜桦终於微微点头,她知道她又成功说服眼前这个执拗的男人了。
「那就照你说的做吧!就两个月,如果失败,就及早收手,不要跟赖博有太多的牵扯,好吗?」杨宜桦严肃地盯着她。
「这是当然。」她微笑点头,看着杨宜桦在假单上签名以示同意。
「谢谢课长,那我先离开了。」她接过假单与实验纪录簿,起身准备离开。
「璇。」在她离开前,杨宜桦忽然叫住她。
「是?」她疑惑地回过头。
「我信任你,你明白吗?」杨宜桦语重心长。
「课长,我明白,请继续信任我。」她慎重答道。
「好,去吧。」杨宜桦这才露出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