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一下。
如果人生的幸运值满分一百,那麽我绝对有八十以上。我是知道的,我很幸运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但拥有的幸运不是我要的。
我并不想当个贪得无餍的人,但当你摊开手掌,你会在第一时间明白握在手中的是不是自己真正的想望。这是天性。
禹桀载我拐入一条冷清的道路,两侧房屋皆属中低价位的老厝,据调查,这一区的内部坪数并不算小,只是离市区较远,房子的结构老旧过时,加上其他种种因素,附近地价怎麽也高不起来。
为什麽我晓得数据?
住这住了七年,依我个性当然得打听一下才说得过去。
「快到了,东西拿一拿准备下车。」
禹桀转着方向盘开口,以眼神示意我背起放在腿上的书包。
坐於副驾驶座的我朝他颔首,单肩背紧,随而在他停於车库门前之时望出车窗,他按压遥控器让车库铁卷门缓缓升起,在金属摩挲的吱嘎声响中,我上下审视了遍自己的家。
共四层楼的住宅外墙剥落得惨不忍睹,藤蔓攀着每扇窗子生长,远看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阴宅。
我居然在这种地方住了七年。
七年……
「总有一天要把这里卖掉。」
我脱口而出,而驾驶座上的禹桀只是大笑,没有提出任何感想。
估计以为我是开玩笑的。
我很认真呢。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
禹桀熟练地把车开入车库右侧的空位,遥控降下铁卷门。在铁卷门尖锐的摩挲声中,我与他先後下车,一前一後由车库後方的小门进入家里,我环视一圈简直称得上富丽堂皇的屋内装潢。
真是间表里不一的房子啊。
我感叹地吁出口气,垂下肩走向自己的房间。
每当意识到这间房子的包装不实,就会联想到自身的做人处事与家规,从小到大,父亲做得也太过了吧!我不禁会这麽想。
年龄慢慢增加,拥有自我意识以来,我一直想治疗父亲的被害妄想与不安全感。所以说啊,总有一天要卖了它。
卖了表里不一的住处,逃到某处建立个更健康的房子,与其他的一切。
更健康的心理,更健康的思想,更健康的态度,更健康的举止。
嗯,会是场硬仗。
我暗忖着轻点头,经过厨房时向里头忙碌的女性打了招呼。
「霏霏,我回来了。」
名叫予霏的短发女人循着我的声音转头,看见我时露出微笑。
「欢迎回来。」
她柔声回应。瞧那温婉的笑脸,难以相信那是能边吹口哨边撂倒相扑选手的人会有的面貌。
这房子里,有谁表里如一的吗?
「唷,今天比较晚喔。」
我朝说出这句话的男人望去,只见他穿着成套西装站在走廊,高䠷地身材完美撑起西装外套的肩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挺拔,浓眉压在三白眼上,说谎的时候会下意识皱眉,鼻梁挂着学者般金丝框的眼镜,看上去是一副严谨男人的模样。
我对他露出微笑。
「哈罗淞禾。」
名叫淞禾的男人走到我面前,伸手搓揉我头发,单边嘴角吊起促狭的幅度。
「这麽晚才回来,是和阿桀去什麽地方做了什麽事情吗?」
听着他表面揶揄、实则饱含深意的问句,我咧齿笑出声音。
踮起脚尖的我凑近他的脸。「很担心吗?」
低声问着,我看见他停顿片刻,原本捉弄人的痞懒笑容在他脸上乾了一秒,又在第二秒恢复,甚至笑得更开。
「担心什麽?为什麽要担心啊?你们修成正果很好啊。」淞禾哈哈的笑,缓步走到厨房内的霏霏身边,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两对情侣住一起多好,都不用怕放闪碍到谁,你们交往的话我们就不用顾忌了。」
说着这话的淞禾在距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看着我笑,眉间皱出一条深刻的纹路。
皱眉了,皱眉了。
说谎。
「原来是这样啊。」我装作没发现,若无其事的笑。
一旁放好钥匙的禹桀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望向厨房内依偎在一起的淞禾与霏霏。
「说什麽东西啊,我们没交往你们还不是照样放闪,没看你们有顾忌过。」禹桀揶揄性质的吐嘈,随而拉长颈项想看清瓦斯炉上滚着什麽样的热汤。「今天吃什麽?好香。」
霏霏听了马上绽开灿烂的笑颜,欣喜的大声回答:「鱼汤!等一下还有石斑跟明虾!」
「哇,海鲜大餐啊?」
「嗯!」
霏霏与禹桀的对话一来一往,搂着霏霏的淞禾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方才蹙着的眉间甚至因此松开,直至禹桀向淞禾说了一句:「有这样的女朋友,很幸福喔?」
淞禾明显怔了下,接着点点头。
「就是说啊。」
而後,我听着淞禾疯狂举出与霏霏交往後的种种好处。
同时,我看着淞禾紧紧揪起的眉宇。
这房子里,有谁表里如一的吗?
禹桀拍拍我的肩,稍微弯腰以对上我的视线。
迎上目光的那一秒我听见他笑道:「可惜你什麽都不会耶,大小姐。不然你在外面一定会像霏霏这样大受欢迎,然後交到像阿禾这样的男朋友。」
我听着不禁皱起鼻梁。「谢谢你喔。」
反讽的四个字散在飘着饭菜腻香的空间里,引来他们三人的笑声。
「我是说真的啦──」禹桀轻抚了下我单边脸颊。「搞不好连我都会爱上你喔。」
「那我看我还是保持原样好了。」
我如是接话,接着听见禹桀的笑语。
他说:「好伤人啊。」
再问一次──
这房子里,有谁表里如一的吗?
算了吧。
之後我们互相以玩笑的方式聊了一阵。霏霏低首,在厨房红白相间的高级流理台前继续料理石斑鱼与其他昂贵的海产。
她俏丽的短发扫过红扑扑的脸颊,侧脸看上去非常美丽,擦在嘴角的笑意让她就像个正为心爱的人做餐点的贤妻。
没记错的话,霏霏今年二十五岁,一年前笑闹性质的逼过年纪小她一岁的禹桀娶她,当然并不是立刻马上娶。
我看得出霏霏只是想借酒装疯、让禹桀在混乱当中开出支票,不料当天的最後,霏霏只得到禹桀的一句:「不要。」
过没多久,就传出她与淞禾交往的消息。
其实霏霏与禹桀没交往过。
只是霏霏追着禹桀的日子多得数不清,霏霏从何时开始爱上禹桀,也是不可考。
霏霏是个功利主义的女孩,她总觉得付出应该获得相对应的回报,禹桀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难题,她老是攻不下,就越想攻下。
过去某个夜晚,霏霏曾经与我漫谈这回事,说是已经耗费了大半的青春与努力,怎麽可以徒劳无功。
但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不是努力就会成功,不是拚命就能改变。
关於爱情,关於在一起,关於结婚。
「喔天啊,饶了我吧!」
对於霏霏的穷追不舍,禹桀一度发出这样的回应。一刀见骨的残忍。
禹桀从未把霏霏当作爱恋的人选,禹桀表现得很明白,他只把她当作工作夥伴,一切仅止於盟友般的对待,无法再多。
这种私人的事我怎麽这麽清楚呢?
简单说,我的生活与他们三人形影不离。再多秘密也会因时间空间的紧密绑束而被「不小心」窥见与听闻。
他们是我的保镳嘛,啊,兼保母。
电影里,保母似乎都会找些四五十岁的妈妈级人物,但我的保母都在三十以下,淞禾甚至才刚满二十岁不久。
据说父亲之所以找这些与我年龄落差小的家伙当保镳,只因如此较不易让外人起疑,父亲想制造出「只是朋友或兄弟姊妹常混在一块」的假象,让外人别看出我是什麽大小姐。
无论如何,他们三个先後出现在我生命里。
父亲从哪里找来他们?为什麽是他们?这些那些,最初我一概不晓得。
得知他们全是孤儿,是我小学五年级的事。他们三人告诉我,有种地方叫地下黑市,有种职业叫人口贩子。
他们是商品。
父亲在我国小阶段买了他们,积极培养;在我成长阶段,他们给我的观感渐渐由「我的陪伴」变作「我的士兵」。
跟在我身旁,他们真的快乐吗?那时的我带着存疑,到了小学六年级,以为与他们日渐熟稔而渐渐放心的时期,却得知了炸痛我的事实。
一切,建立在金钱上。
「赤花是不是越来越任性了?那小鬼一直想偷跑出去玩,伤脑筋。」
「没办法啊,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这样。」
「可是她不可以啊!她不可以跑出去,太危险了!她跑出去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就等着被老板追杀吧!」
「是啦,但也不能得罪赤花,她可是我们的金鸡母啊。所以禹桀,你还是找时间带她出去玩一玩吧,找安全一点的地方。」
「啧,好啦。」
那一夜,十二岁的我躲在厨房门外意外听见了这段谈话,是霏霏和禹桀的声音。
我霎时之间不想喝牛奶了,带着空空的肚子轻手轻脚走回房间。有个什麽在体内发痛,痛到躺上床的我身体蜷缩,我想大概是饥饿的缘故吧。果然应该进厨房喝杯牛奶的。
当夜我理解到一切。
我理解到构筑在我人生上的温暖,原来得靠没有温度的金钱保温。
他们必须对我好,必须照料我的生活,必须帮助我、保护我、教导我──
陪伴我。
必须。
陪伴是工作,做好,才能从我父亲手上拿到薪水养活自己,否则走人,甚至一有什麽差错,父亲凭着社会地位与政治警界人脉,在某些方面是绝对能封杀他们的。
基於种种考量,他们必须看紧我、讨好我。
这就像切开了爱,才发现包裹在里头的全是利益与权衡。
表里不一到令人作呕,但我尽量催眠自己,在那之中,依然混杂着些无法量化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