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太无趣,於是我给许多事物取了代称。
《AliceinWonderland》,爱丽丝梦游仙境──那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童话,我没见过其他童话比它更诡谲,或更疯狂得令人兴奋。
学校,Wonderland。
纠察队,Alice。
违反校规的目标,Rabbit。
所有Alice必须在Wonderland达到一定的业绩才能保住头衔。
当上Alice并不容易,学业成绩必须维持在班上排名前三,操行成绩九十五分以上,要是有分数滑落的现象,即使达到业绩也会被撤销身分。
成为爱丽丝的好处,不仅仅在於配戴校方订制的金色胸章所带来的光环,还在於仅次於教官的权利,甚至上课时间也能自由安排,即使跷课也不会被记录管制或责骂。
最重要的,当然是奖金。
一学期登记Rabbit超过十项缺点并提出证据,该名Alice即可依业绩排名获得相对应的奖学金。
算是个赏金猎人的制度。我爱死了。
这是无趣的世界中,最有趣的猎逃。
身下正有一只大兔子。
充斥霉味的狭长巷道空气潮湿,日光被两侧高耸的建筑遮挡,以致巷内没有太多光线,仅有一层薄薄的天光洒落在我们身上。
白色光雾淡淡照亮他的脸,以及飘摇在他周围的细小尘埃。
我双手加压於他宽厚的肩膀,撑直手臂的同时坐稳在他肚子上。
三分之二学期以来,我已记录了他四项违反校规的缺点,也为那四项缺点拍了照片存证,其中一项便是「跷课」,当时我提出的证据是他跑出校门的照片。
每当我为了填补剩下的六项缺点而向教官提出他惯性跷课的恶行,教官总是回以一句:「你已经记录过他跷课了,跷一次和跷一次以上都只能算是一项缺点,别以为奖学金那麽好拿。」
前天,我又去找教官理论。我忿忿拿出我精心整理的表单给教官,表单上指出林简该学期以来跷课的频率。
「依时间点来看,林简跷课的时点非常规律,如果不好好从最根本的原因阻止,我想他是会继续跷课到毕业的。他很聪明,照我的表单记录来看,我猜他调查过了,知道跷哪几堂老师人比较好的课才不会被当、也知道一周跷多少时数才不会被退学。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教官,这个人可是在钻漏洞喔?」
女教官一面听着我长篇大论的分析,一面审视表单细节,最後沉吟了一声,歪头像是在思索。
「嗯。」她微幅颔首。「我明白了。」单手将表单递还给我,她说:「不然这样吧,魏赤花,我看你平常很认真,追捕这位林同学也花了你大半的时间,我也不忍心看到你超过时限还抓不到他十项缺点,你如果暂时不打算抓其他违反校规的学生来补剩下的缺点数,那你只要查出林简之所以固定跷课的原因,我就算你得到三点。」
「三点?可是我还需要六点!」
「魏同学,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不……没有……怎麽敢。」
「记得查出来也要给我看证据,如果背後真的是不好的原因,我会亲自辅导这位林简同学。」
「是。」
所以,我需要证据。
我花了大把时间追踪这只兔子。调查他的到课率、朋友圈。暗地跟踪及明示的追赶,总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
爱丽丝与兔子,那麽可触,不可及。我想着。
我以为是那样的。
只是为什麽那一天的兔子停下了脚步,不得而知。
回想方成为爱丽丝不久,我配戴起金色胸章,开始了追捕林简的生活。那一日午後,是第五次明示的追赶。兔子先生侧头瞥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拐弯、奔上校园西侧大楼的阶梯。
我咬牙加快步伐,接连冲追四层楼的酸疼堆积在小腿与膝间,双腿的疲惫火速蔓延,兔子先生颀长地身影已不在视线范围内。正当我喘不过气时,我听见顶楼铁门被大力推开的声响。
我深吸口气。
就要堵到他了。这抹想法唰地充斥我些微缺氧的脑袋,我使劲挤出仅存的力气、硬撑着酸软地双脚飞奔上楼。
喉咙像着了火。
像着了魔。
我一鼓作气追上,猛地以双手推开锈蚀地沉重铁门。
我看见伫立在顶楼边沿的兔子,迎着烈烈日光的他转过身,对我微笑。
在风的吹拂下,他凌乱地浏海扫过那双得意带笑的眼。
他说:「辛苦你啦──但是,不好意思啦。」
那一刻我还不了解那是什麽用意,直至目睹他并拢着食指与中指朝我敬了个礼,满面笑意地倒退跃下顶楼边缘。
我在心里大声尖叫。
自杀般的行为让我鼻腔抽凉,我拔腿赶到顶楼边缘向下望,那时我瞅见的并非血红,而是兔子先生在相邻大楼、较为低矮的楼顶落稳脚步的画面。
他直起身,抬头对我绽出狡黠地笑容。
顿时我倒抽了口气,不知怎地,落下眼泪。
泪在半空一下子被风吹得无踪,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呜咽,随而看见他怔愣的脸。刹那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我需要这只兔子。
猎物,不能死。
兔子先生仰面盯着我莫名泪湿的模样瞧,忽地撩起一侧嘴角。
「你哭什麽。」
他问得我一愣。
「我不确定……可是我觉得你好像知道。」
我那伴随哭音的回答让他嗤出短促地笑声,他低下脸,双手揣在制服裤松垮的口袋。
兔子先生站在那里,姿态颓然,就站在那里,直到我停止哭泣。
那是兔子第一次停下脚步,原因不得而知──
却,显而易见。
於是当他带着意味深沉地微笑起步,我脑子一热,纵身跃下。
爱丽丝意识到兔子又将起跑,所以鲁莽了,所以跳下未知的兔子洞。在我双手撑着石泥矮槛、双脚磨过槛子而终至越过顶楼边缘──
脑子不清醒?
不对。
一瞬间我就明白,故事中的爱丽丝,也许比谁都要清醒。
地心引力带我坠下几近一层楼高的大楼落差,我瞬间晓得自己在做什麽。
「你!」
高速坠落的风切声中,我听见兔子先生的叫喊,接着很快便感受到被精准接住的触感与反作用力。
兔子先生接住了我。
他惨了。
我禁不住笑开,维持着被公主抱的姿态,瞅上他神色复杂的脸。
「你……」他语塞半晌,气息变得局促,「试探我?」
我依旧但笑不答,望着他紧揪的眉间。
一切都来不及了喔。我兴奋地想着。
我在乎的,在乎我。
「饶了我吧。」他露出极其无奈地笑靥,将我缓缓放下。
站稳时,我已怀揣了无限的小心思。
「可能再也没有办法了喔。」我说。
那时的我是怎样的表情──或许与现下相仿吧。
垂视着此时此刻在暗巷内、被我压在身下的林简,我抿出微笑。
「兔子先生,你又跷课了。为什麽跷课?」
起先用了肯定句,再刻意询问以等待解答,我要他亲口说出答案。要他的声音,成我的证据。
我掐住他的肩,一个使力就抓皱了他沾上点点尘土的白色上衣。
林简直勾勾地对上我的视线,深吸口气。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我没有跷课啊。」
他拉高声调放声辩驳,虽说是在辩驳,但瞧他那副泰然自若的眼神我就明白,他是故意的。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指向我制服裙右侧的口袋。
他,怎麽知道?
怎麽会知道!
我下意识瞠目,一只手压上自己右侧口袋。
我明明从一开始跟踪林简时就开启口袋内的手机录音,从埋伏到追赶,我明明没有再去操作装置,他怎麽会──
「怎麽会知道?」我怔怔问出口。
下一秒我看见他歪斜地笑了,他单手揪住我垂坠的领结一拉,我顺势被扯近他的脸。只见他在两张脸极度靠近之际,及时脸偏一侧。
原本的面对面变作脸贴脸,他灼烫的左颊贴在我发毛的左脸上。
「猜的。」他凑在我耳边,沉沉地以气音出言:「小伎俩,烂死了。」
我反射性的咽下唾沫,心跳紊乱地加速。
不愧是他。
「不愧是兔子先生。」我小声的笑,缓慢撑起上半身,一只脚弯曲着压上他的腰腹。
林简只得放开对我领结的揪抓,半眯的眼睛称得上慵懒。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的你烦不烦?」他盯着我,勾起右侧嘴角。「有没有想过闭上你的嘴离我远一点?爱丽丝小姐。」
「等我死了再说吧。」
「真是坚定不移啊。」
听着他的揶揄,我不禁笑出声音,双手仍重重地加压在他双肩上,他维持平躺的姿势眯眼望着我。
日光打下,在他明亮的橙褐色眼睛里形成碎星般的光点。
我只手轻轻拨弄他散乱的发丝。兔子先生虽是短发,但发尾已经邋遢得长过耳际。
「头发太长,不合格。」我听见自己发出几近气声的指责。「制服没紮进裤子里,不合格。」单手压上他胸口,我缓慢下移的撩抚,手指停在他裤头与腰际之间,向後望住他脚上的球鞋。「鞋子颜色太花俏,不合格。」
「真严格啊。」
兔子先生发出毫不在乎的语气,引得我望回他的脸。
我微笑起来,双手隔着制服抓住他衣料下的皮带。
「我要记你缺点。」
「真是吓死我了。」
对於我的威胁他露出不痛不痒的笑靥,吓死什麽的在我听来就是讥笑,讥笑我是个爱打小报告的小朋友,讥笑我先前早记过了这些缺点,此刻压根算不上胁迫。
敛眼瞅住他老神在在的模样,抓住他皮带的我笑着改抓上方一些、同样位於制服底下的内裤松紧带。
我抓着向外拉,拉,拉,放──啪!
响亮的松紧带击肉声划过,我看见身下的兔子先生瞪过我一眼。
「你真的很幼稚,女人。」
「谢谢。」
我只是想看见你正经八百下的不同面貌,然後──
「没时间了。」兔子先生像童话故事里一样抬手瞥了表面,眉头紧蹙。「没时间陪你瞎起哄,起来。」他目光移向我的脸,又移向我压制他行动的膝盖。
我瘪下嘴,基於唱反调的心理又更加重了下压的力道。
「不要,不起来。」
「随便你。」他撂下这一句便以手肘半撑起上身,随而双手环上我腰际将我整个人抱开一些。
我一下子重心不稳,赶紧扶上他的肩。他没让我向旁倾倒,我感觉到腰间收紧的力量并不小,足以固定甚至支撑。
「你要干麽?兔子先……啊!」
我惊叫着被他一手环腰一手托臀的往上抱,视野上下颠倒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被扛起来,腹部压着他一侧的肩膀。
透过摇晃直逼混乱的视线,我看见他双脚不知何时早蹲稳了步伐,接着那双被制服裤包裹的长腿缓慢站直,同时我也离地面越来越远。
悬空感霎时在我胃部发冷的漫开,我心一慌,一只手下意识地乱挥乱抓,揪住了兔子先生的头发。
「喂!欸!痛啊!」兔子先生发出不满的咂嘴声,连连叫我放手:「放开我头发啊喂!你要害我秃头吗!放手!」
我也想放!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有……惧高症。」我颤抖的挤出字句,抓在兔子先生头发上的手怎麽也松不开。「拜托放我──」放我一马。「放我下来。」
兔子先生没有回话,也没有再低吼着叫我放手,他只是沉默三秒,缓慢地将我放上堆放在暗巷边沿的铁桶。
我坐上那形似盖着废弃铁板的垃圾桶,找回平衡感之际,能清楚感觉到体内悬吊的不踏实感一波波消退,我大口呼息的缓和吸吐,渐渐松开他的短发。
他抬首盯住我的眼,一手盖在我头顶上,一手抹过我左眼尾。粗韧的触感划过肌肤,带出一道温热。
我这才发现我在流泪。
盯着他为我抹泪而潮湿的手指,我抿直唇线,视线落回他的脸。
他说:「你害我时间来不及了,麻烦的家伙。」但是望着我的那对眼睛非常温柔,带点歉疚。
他知道的,因为惧高症而飙出眼泪,他是知道的。
我微微启口。
「没关系。」
「……嗯?」
「你害我哭了,可是没关系,我原谅你。」我伸手轻轻搓揉他柔软的发,进而学他一样将手掌盖在对方头上一动也不动。
只见兔子先生愕然一愣,随之嗤笑。
「那就好。」他低低说着,下一秒收回盖在我头顶的手掌便转身起跑。
原本覆在他头上的手自然失去摆放的重心,我只手悬空,还不能马上反应过来。
怔怔望着兔子先生朝暗巷的一端跑远,宽大的背影越发缩小,再小。
我只是在想,我只是想看见他正经八百下的不同面貌,然後──
哪怕只有一次,道别时,不是只能望着他逃走的背影。
哪怕只有一次,道别时,他能好好的看着我,问我要不要一起逃。
哪怕只有一次。
我就能让那麽一次,延续到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