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早起。
因为我总是晚睡。
好,说晚睡有点言过其实,实际上是看到天亮了才知道,啊,该睡一下了。
没办法。
打草稿,手绘分镜,透光台描图,上墨线,贴网点,每个步骤都让我入迷,对我而言绘画就像黑洞,坐定工作台前,时间便失去了意义。
包括交稿时间。
『你什麽时候才要交稿!』
清晨微凉,卧床的我一接起手机,便听见赵启祥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随口嗯嗯啊啊地应付,整张脸仍趴在枕头上,直觉又要睡着的我直接按下结束通话,接着描图描到凌晨六点的疲累迅速袭来,一波波的越渐扩大。
翻过身,再一次的,我失去意识。
重新醒来已是下午一点,颊侧磨蹭香氛的枕布,我坐起身来举起左手伸懒腰、右手忙着按压手机键,下秒我瞪大眼的看见十几通赵启祥的未接来电,加上他传来的一封简讯。
──许巧贝,所谓截稿日的意思是,在这个日期之前,就要交稿!你如果还想吃这一行饭就给我接电话!
「啊……还是一样躁郁啊。」
我微声咕哝,手机往床上一扔便站起身、待贫血的晕眩过去,我闭上眼默数一到十,这才睁眼走向浴室盥洗。
换上一身米白洋装,我随手将浅栗色头发束成两撮马尾,步伐轻盈的朝工作室边走边跳,准备开工。
不料就在经过大门的当下,原本面带笑容的我倏然被连环拍打门板的声响吓到腿一软,膝盖都弯了。
我感到心频紊乱,像快吐出心脏般喉咙紧缩,原地思索了下,还是靠近了门,缓缓朝门上的猫眼看去。
果真。
出现在猫眼外的是摆出一张歹徒脸的赵启祥,更倍增了我不想开门的打算。
『少在那装不在家、许巧贝!』持续敲门的赵启祥语气胁迫,『你以为我是看不到门缝下面的影子吗!给我开门!』
我一惊,低头看向自己脚下延伸的影,随後惊觉身後落地窗打入房内的阳光映於我身上。
居然有这种事!
在心里我暗骂一声,半晌也只得认命地开了门。
我对着门外的赵启祥露出笑脸,「早啊,好久不见。」
『早个屁,都已经下午了。』他脱去皮鞋,迳自步入我的公寓,『你不要跟我说你刚刚才起床。』
「我刚刚才起床。」
我瞬间回应,非常诚实,自顾着锁门顺便检查门锁。
一个转身,只见赵启祥伫於客厅白眼过来。
赵启祥,尖酸刻薄又爱催稿的漫画责任编辑,个人认为他有精神方面的躁郁症,非常敏感,极度暴躁,老是爱把事情讲得相当严重,尤其他没头没脑的急性子是我最想塞他一拳的原因。
『进度到哪了?现在。』他兀自走进我工作室,翻阅我描好一半的图稿,幸好他一直以来都动作轻柔,不然我就跟他拼命。
「快好了,草稿都画好了,只差描图。」我跟着进工作室,轻轻将他手中的图稿抽走。
『快好了?墨线还没上、网点还没贴,你跟我说快好了?』
「那些很快。」
『快个屁,你当我没画过漫画?』他透过镜片望过来,笑得惹人厌。
我斜眼瞪着身为漫画家前辈的赵启祥,撇开脸咕哝:「好啦,我会加快速度。截稿日只是快到了,又不是今天截稿。」
他听了只是笑,嘲讽性质。
「笑什麽。」我坐上工作椅,睨过他一眼。
『你剩下的工作程序,不是加快速度就能准时交稿的。』他拍了拍我的头顶,很是看不起我的模样。
「罗唆,我说办得到就是办得到。」
「你当然办得到,你都不要上厕所,都不要睡觉,也不要吃饭,你就办得到。」
「好了,随便你怎麽说。你少来耽误我的时间,我要工作了。」纵使晓得自己说的太过份,我仍是挤出一张凶狠的脸。我自己晓得自己脸臭的时候是什麽讨人厌的凶样子。
不料他顿滞下,突地笑了,旋身便将摆於角落的木椅拖至我的左侧。
我意识到他可能的用意,忽地收起臭脸,呐呐看着他坐上了椅子。
他笑道,『我帮你上墨线。』
我顿时启着一张嘴,半晌找不到声音。我猜对了。
『还有时间发呆?沾水笔拿来。』见我迟迟没动手,赵启祥揪起浓眉,『还是你不想要我帮你?』
「呃,不不。」伸手制止他准备走人的动作,我旋即递上沾水笔,「谢谢你,我的好前辈。」
『看来只有这种时候才懂得礼貌啊。』他接过木质笔身,勾起一侧唇尾的笑,『你也真够让人放心不下的。』
「啊,这是在调情吗?」
语落,只见情绪一向激动的他差点打翻墨汁。
下秒似是强装镇定,赵启祥恢复一脸正经,瞅盯手里的褐红沾水笔,他指向金属笔尖,『你只有G笔尖吗?』
嗯?转移话题?
我低首嗤笑了。
不打算放过他,我刻意拉回话题,「你是不是暗恋我很久了?不然为什麽老是对我这麽照顾啊?」
『G笔尖不好画细头发,要再多买一个圆笔尖。』
「所以才会假借催稿的名义常常来找我?」
『圆笔尖画出来的线条比较细,用来画衣服的细部就很好用。』
「其实你可以直说的,直球告白还是比较有效率的。」
『像镝笔尖我就觉得没什麽屁用,所以你先多买个圆笔尖就好了。』
「你家是在卖圆笔尖吗?」我皱起眉头,终究受不了各说各话。
而赵启祥猛地笑出声音,随即面色淡定,小心翼翼拿起第一页漫画稿,低首扔句:『好了,不要闹了,专心。』便沉默着开工。
只见他架式十足的提笔沾墨,沿着我昨夜由草稿描上漫画纸的铅笔线下笔,G笔尖在他的操作下变得柔软圆滑。
我怔愣地,毫不忌讳地盯住他专注的侧脸,这才发现他长的有点像前阵子在电影里看见的彭于晏。
赵启祥发现了我的注视,顺而望过来。
『快点动笔了,发呆能赚钱?』他不留情的以木质笔杆敲下我的左手指节。
「痛!」我缩回左手,「你以为在教钢琴?」
『钢琴?』
「对,钢琴。」将绘制完成的草图纸铺於透光台面,我直指自己手上凸起的骨节,「以前每次弹错,我妈就会拿笔打我指节。」
『你妈?』他斜目望过来,猜测的神色带点慧黠,『你妈是……钢琴老师?』
「嗯。」我轻应,顺而想起妈在家里挺直腰杆弹奏的姿态,不禁莞尔起来,「她很强,而且很有气质。」
『是喔,』赵启祥眼神凝滞,不晓得思忖什麽,半晌便看他瘪着嘴耸肩,『感觉你没遗传到她。』
「……闭嘴,专心了。」我低下视线,动手将空白的漫画专用纸覆於方才的草图上。
他只倾身嗤笑,『到底谁先分心的。』
我瞥过他一眼,无视他的吐嘈,兀自打开透光台开关。
藉着透光台亮起的光线,我将底下的草图描绘至上层的漫画纸,很早以前我就疯狂的爱上这个步骤,虽然这也让我去看了好几次眼科。
我想着笑了,无声地抿弯嘴,埋头做起即便会伤害到自己也想做的事情。
随着笔下线条的延伸,我禁不住的想,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我们冲撞,我们受伤,我们一跛一跛的就为了证明些什麽,伤痕累累的身体里住着顽固的灵魂,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这麽样的蠢,但至少我晓得自己是这样的。
为了我认为的骨气,我认定的输赢,以及成败。
或许老了再看,回头看我这一生的拼命,估计会笑得不行吧,笑我愚昧的坚持,无谓的追赶,最终──最终可能什麽也没有,谁晓得。
但至少我努力过了,我会那样告诉自己。
我努力过了,没什麽好遗憾了。
那就好了。
*
赵启祥似乎也是这样的人。
一张张替我上着墨线,埋头苦干的模样令我想起一路走来的自己,於是我抿了唇,热血沸腾的干劲大发。
画稿时我们没怎麽交谈,只偶尔不小心相视,说句「看什麽看。」以及『谁要看你。』便低首又画起稿子。
我瞄见他唇尾是翘的,似乎很享受绘图的过程,手感没话说的好,专业到我无可挑剔。
我暗暗吁口气的笑,心想这人还不赖,就是有时候躁郁了点。
赵启祥没发觉我低调的偷笑,又完成了一张。
而後,除了喝水、上厕所,我们几乎从未停笔。
直至他慌忙接了通手机。
铃声把我们吓得双肩弹耸,撑圆眼的对望,接着他瞥眼手机萤幕,脸色刷白便小跑步至房外接起,在房里听得见他连连道歉的声音。
我抬首望见墙上钟面显示10:20,又望望窗外漆黑一片。
这麽晚了啊……我暗叹,难怪女朋友会不高兴吧。
我瘪下一侧嘴角,皱眉想着他这样的年纪会落在哪一个感情状态,猜忖着电话那头是女朋友,或是老婆?
我头微偏,还是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半晌赵启祥回房,神色非常的难看,约莫是被电话那头的人骂了。
我微启了口,本想问是不是女朋友查勤,下秒作罢,太隐私的问题我问不出口,我从来只避重就轻,偶尔开开玩笑反问些无关痛痒的话。
正经八百的套话还是没办法。
赵启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过会儿才迸出一句:『我饿了。』
没头没脑的。
我一滞,无法理解这话的前因後果,更无法顺势推导可能的电话内容,我就这麽摸不着头绪的与他四目交望。
见我没回话的打算,他皱了皱眉心,乌黑的浏海垂落额前。
『我饿了。』他又强调一次。
我瞬地挑起右眉,眯细双眼的心想大概与那通电话无关吧,纯粹就是饿了,毕竟画了这麽久的图。
顿时想通,我缓地咧出笑容,点点头以示了解。
「那你就先回去吧,这麽晚了。」
然而他听了是抿直唇线,唇缘泛白,眼神无力的直盯着我瞧。
我一时反应不来,见他不语,我只得歪头,连连问着:「怎麽了?不对吗?」
只见他一下子压出八字眉,可怜巴巴的,好委屈的叹息。
『我以为你至少会请我吃个东西。』
我这才理解的瞠目,猛地嗤出一笑,频频颔首的说好啊。
「好啊。」
心想他帮了这麽多忙,我赶紧站起来跑向厨房,而他一副平复情绪的模样,些微扫去方才的阴霾面色,跟在我身後。
然而目睹我踮起脚尖、拿下柜子顶层的满汉大餐之葱烧牛肉面,他的唇型还是瞬间扭曲了。
我无视他黑掉一半的脸,一把将满汉大餐塞进他的怀中,「呐。」
他低首瞅视自己手上的泡面包装,显得极度不满,『这是干嘛?』
「泡面啊,给你带回家泡。我请你。」
我露出一副不用谢我了的表情,而赵启祥双手巴着泡面,一脸痛苦。
『不会吧,太寒酸了。你这个寒酸的女人。』
「不要这样,这是我家单价最高的食物了。」我摆出诚恳的眼神,面色坚定的表示我是认真的。确实也是认真的。
赵启祥看上去挺错愕的模样,两眼一空的盯着那碗泡面,嘴微张。
有那麽难以置信吗,还是他以为我会请他出去吃餐厅?
不要这麽幽默啦,我为了省钱是几百年没自费出去吃餐厅了。
赵启祥约莫没看穿我心里的怨叹,还浸在愕然的情绪中,半晌露出无可奈何的幽怨神态,对上我的视线,语气有种退一步的勉强,缓缓说着『那至少让我在这里吃完再走吧……我饿到快死了。』
「吭?」我拉高声线,瞠圆双眼的问,「还要用我家的热水泡?」
他一下子爆发,躁郁的放声吼句:『你是要我死吗!』
我听得忍俊不住,连声大笑,只手拍拍他宽厚的肩,说我开玩笑的。
「我开玩笑的啦。」
好吧,半认真。
接过他手中的泡面,我替他撕开包装,「你刚那句台词好狗血,很像爱不到对方就要以死相逼的乡土剧主角。」
『罗唆、我真的很饿,我很久没一次画这麽久了。』
「好弱噢,这样就嫌久。」
『好,你最强。动作快。』
听着他的酸言酸语,我禁不住笑开,加快动作按压热水壶。
就在我们双双望着飘烟的水冲进碗里时,门铃大响了。
我一愣,随而松开出水按钮,扭头盯住怔着一张脸的赵启祥。
「听到没有?我家明明有电铃,有人就偏偏像要讨债一样打门。」我摊平左手的伸向大门的方位,对他由盯转瞪。
而他一下子咂嘴,『我只是敲而已。』
「是是。」我敷衍的点点头,将冒着热烟的泡面放上流理台,「泡面你自己处理了,我去开门。」
『喔。』
我经过他身侧走至大门,接着惯性地先由门上的猫眼向外瞄探。不料这一瞄,我顿时傻住了。
李翰丞?
他怎麽知道……他、为什麽会……李翰丞?
我反覆确认门外站的真是活生生的李翰丞,半晌听见赵启祥来到客厅问我:『谁啊?』
「嘘。」我紧张的竖直食指,示意赵启祥安静。
接着门里门外的三个人加一碗泡面就这麽形成一种奇妙的僵持。
『贝贝,你在家吗?』李翰丞於门外叫唤。
我憋住了想大喊「不要叫我贝贝!」的冲动,噙紧下唇。
『我带了红豆汤和猪肝粥给你,可以补血。』李翰丞不死心的提高音量,『都是我自己做的。我只是看你昨天又贫血了,你以前就有这个毛病吧。我觉得你应该要补一下才行。』
我紧张地咽口唾沫。这麽好心,真是太令人发毛了。我坚持装作不在家,於是我别开了目光,屏住呼吸沉默着,半晌,我听见门外有放下铁桶的声响,以及微弱的摩擦声。
约莫过了一分钟,一张白色纸条由门缝滑入了屋内,把我吓得颈子一缩。
他似乎就此离开了,门外规律传来越发遥远的脚步声,直至听不见声响了,我才终於解除浑身的停顿,弯腰拾起地上的纸条。
──贝贝,我是翰丞。放在你家门口的是红豆汤和猪肝粥,你一直都有贫血的问题,不要轻忽。红豆跟猪肝很补血,一定要拿来吃。对了,我知道你在家哦,我有看到门缝下面的灯光跟影子。
「……」
总有一天我要把门缝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