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连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前世战争结束的那一刻。神田扯着自己的领口,大声地说着什麽。利娜莉在一旁啜泣着,拉比则拉着神田,状似在劝阻。
所有人都伤痕累累,在这布满血与尘埃的战场。他们有着对於战争结束的欣喜,有着放下重担的轻松,但是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茫然。
帝奇是唯一一个还能行动的诺亚,他艰难地站起身,无所谓那些戒备着看着他的教团成员们,来到了薛里尔的身旁。
最终之战开始的时候,诺亚有六个人。
最终之战结束的时候,还有呼吸的只剩下了两个人。
薛里尔的腹部有道深深的创口,直接在他的胃部开了个大洞。失去了Darkmatter的诺亚也只不过是凡人,这样的伤势根本活不下去。
他还有呼吸,但是很快就会没有了。
帝奇没有说话,只是守在他的身旁,等待着、陪伴着,直到他闭上了双眼。
这是他最後能为这些他视如家人的人们所做的事。
驱魔师与诺亚,神的使徒们。
他们迷茫地活着,一天复一天,执行着与生俱来的使命,背负着刻画在灵魂里的宿命。他们手上沾染彼此的鲜血,视对方为敌人。谁才是神的使徒,谁又是人类的叛徒?在结束的时候,却几乎遗忘了,争斗究竟是怎麽开始的。
如果他们能够获得平静,如果他们能拥有一个不存在驱魔人与恶魔的世界有多好。
亚连伸出了手想要碰触眼前上演的情景,却又退缩。他犹疑不定,彷佛在他与他们之间,有着一条无形的界线分隔着两个世界。
「不行呦。」在他再次伸出手时,一个带着怪腔怪调的嗓音在他身後响起。
亚连转过头,「千年伯爵?」
深色皮肤的男人手持着南瓜头的雨伞,略长的黑色卷发恣意但不凌乱地披散着。他的身形修长,不再是曾经那胖墩墩的滑稽模样。
明明是意料之外的人物,但是亚连却发现自己丝毫不感到惊讶。毕竟,若是把人生比拟成小说,在他上一个故事之中,序章与终章中都有对方的存在。
「好久不见了,第十四号。啊呀、不对,现在只能叫亚连了呢。」
他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
「你刚刚说不行,是指什麽?」亚连不能理解。
「不行碰的。」千年伯爵用手中的雨伞指向了亚连,「碰触的话,会被世界的意识吞噬的。」又指了指那些无声的画面。
「世界的……意识?」亚连茫然地重复,「那些不是过去的影像吗?」
「是也不是。」千年伯爵回答,「它们是残存在时空的记忆投影,同时也是世界的意识。」
「我不明白。」亚连皱起了眉头。
「你觉得世界是什麽?」千年伯爵问,「神又是什麽?」
他将伞打了开来,斜倚在肩上,缓缓地转动着,「我们又是什麽?」
「你就不能直接一点吗?」亚连有些头痛。
他一向不太擅长猜谜或脑筋急转弯。
「答案总是自己想出来的才有意义,不是吗?」千年伯爵笑得更加开心了。
他们眼前的影像被停格、扭曲,画面来到一间苍白的病房。
雪白的床单衬的床上那人的一头长发更为乌黑,明明是个只用肥皂洗头的家伙,却能拥有一头让女人都嫉妒的发丝。
不过没人会羡慕此刻的那人。
「怎麽回事?」亚连有些震惊地看着胸膛已经失去起伏的神田。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问过,神田与拉比他们在大战之後,做了些什麽,又是怎麽死亡、来到这个世界的。
「你以为只有你被圣洁掏空了身子吗?」千年伯爵继续笑着,却显得有些不真实,「神一向都是残忍的。」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不清,就像是久远的录音带,带着点沙沙作响的声音地播放着。
「真糟糕呢,时间不多了。」察觉到了这个情况,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是说他们是因为圣洁的关系才……」亚连难以置信地追问,「怎麽会……不、那你呢?为什麽你在这里而没有转世?」
「圣洁可是神的武器呵。」千年伯爵嗤笑了一声,「怎麽可能如此轻易让人类驾驭?」
「至於我,只是一抹残存的意识罢了。」
他有些自嘲地说。
「我已经,不存在了啊。」
凡人拿起神的武器,必当献上生命做为代价,换取不属於世的力量。凡人被赋予神的血脉,必将舍弃肉体凡躯,回归神的怀抱。
画面又转到了一场葬礼。一个接一个,饱受磨难的驱魔师们在大战之後终於卸下了重担,就像是崩到极限的绳子,有的当场断裂,有的则一丝一丝地分离,最终断成两截。
「并不是所有的驱魔师与诺亚都能转世,能撑到最後的你们,大概引起了在上面的那位的兴致了吧。」千年伯爵说着,身形逐渐变得不清晰,「嘛!或许也算是另一种幸运。」
亚连沈默。
他们为什麽会重生?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说世界只是一个舞台,他们就是在其中上演剧目的木偶。高高在上的神只将他们放入了剧场之中,赋予他们角色与生命,也许只是为了好奇,他们究竟会上演出怎样的故事。
而那些故事,最终则孕育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
这次,或许是神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可怜了他们这些角色,又或者是对他们有着好奇,於是将他们从最初的世界取出,放进了一个原本没有他们的剧本之中。
「所以……这算什麽?」亚连握紧拳头,眼眶有些泛红,「这究竟算什麽!」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的荒唐可笑,原来他们在神的眼中只不过是一出戏。他们的命运就是那些细细的木偶丝,轻而易举地让人牵动着他们的行动。
那麽,那些为了理想拼上性命伙伴们,又算什麽?
他们的人生,究竟算什麽?
『因为我们是伙伴。』青年扛着槌子笑嘻嘻地说道。
『教团的大家,都是我的家人。』女孩带着愉悦的嗓音响起。
『少年,别让前世的记忆成为你的魔障。』男人轻轻拂了帽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说着。,
『一直停留在过去的人是不可能向前迈进的。』青年背对着他,看着远方。
围绕着亚连,一个又一个的画面与人影快速地闪过。
「不需要困扰的,亚连不用想太多。」娇小的女孩忽然冒出,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扑上亚连,「就算对於外人是一出剧,对於其中的我们那仍旧是真实。」
「就跟梦境一样,就算只是梦,当我们身处其中时,那便是属於我们的真实。我们的命运,从来都是由我们自行书写,神不过是给了我们一个角色与方向而已。」
「罗德,你不是……」不是重生了,怎麽会在这里?
亚连诧异的看着眼前正对着他灿烂笑着的小女孩。
「我也只是意识而已,属於梦的意识。」女孩朝亚连笑了笑,「不过真是太好了,还能在最後见到亚连。」
她有些淘气地笑着,像是在盘算着什麽恶作剧一样。她的两只脚不安分地前後交换着,一举一动一如亚连记忆中的模样。
「千年公,该走了。」她回过身去拉了拉身旁的男子,然後又转过头,「亚连你也该回去了,不然他们会担心的。」
随着她的这句话,他们身边的影像开始飞快地扭曲,就像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所有的颜色混杂在了一起。
「好的、好的。」千年伯爵宠溺地看着身边的女孩,收起了雨伞,随意地用雨伞尖朝某个方向划了一下。
一道光照了进来,照在伯爵已经半透明的身影之上,连同身旁的罗德就这样逐渐被光所吞噬。
「对了、还有最後一件事。」
像是忽然想到一般,千年伯爵轻轻用伞尖点了一下旁边流动个不停的景象。
画面停格。
那是一座古罗马式的建筑,或者准确的说,建筑的残骸。
曾经雄伟的建筑如今残破不堪,排列在回廊之旁的雕像大部分都塌去了一半,只能从侧面依稀判别其原先美丽的模样。
亚连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
「这是……」他狐疑地看向千年伯爵。
「找到这个地方。」对方的身形已经几乎看不见,只剩一句不甚清晰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
亚连盯着还能勉强辨认的口型,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出最後的话。
然後,他张开了眼睛。
「亚连,你终於醒了。」绑着双马尾的女孩松了口气,「大家都很担心呢。」
「利娜莉。」亚连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亚连你不要跟神田一样总是爱逞强!」利娜莉不满地将对方压住,顺带把因为他的动作下滑的被子往上拉到了脖子,「真是的,两个人都一样,这麽久了个性却一点都没变。」
「利娜莉……」亚连张了张嘴,在对上对方什麽都不许说,病人就给我好好休息的目光後,吞了吞口水,把觉得被子拉得太高有点闷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医疗班生存第一条守则:永远别去招惹身边正气在头上的蓝袍。
看到利娜莉满意地离开,亚连无奈地苦笑一下,转头看向了窗外。
战争结束了,但是他却觉得,一切才刚要开始。
看着玻璃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亚连的手轻轻地按上了,现在看起来已经没什麽不同的左眼。
千年伯爵留给他的最後一句话是……
毁、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