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背後的房门被推开,蓝明珠揉着眼走出来。他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眸眼惺忪,黑瀑长发慵懒地披肩,长长的袍摆在地上拖拉出波浪的弧度,襟口敞开,露出白鹤细长的脖子、单薄的胸膛。歌舒轻雷不可觉地皱眉头。
「表哥……」蓝明珠靠过来,把头埋入他怀中。
歌舒轻雷配合地拥住他的肩膀。「天气冷,别出来了,快回房多穿衣服。」
「表哥抱住我就不冷。」他撒娇地蹭了几下,眼角一转,彷佛才刚发现甄晓翠站在面前,立刻蹙起眉头。
「你怎麽在这里?」
满满的嫌弃,甄晓翠心中气结,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歌舒轻雷体贴地开口。「小表弟,甄妹子是来向你赔罪的。」
「怎麽赔罪赔到表哥房前了?」蓝明珠冷笑。
一针见血,甄晓翠脸色刷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小表弟,别乱说话。」歌舒轻雷轻轻道。「甄妹子想送你一些东西,但又不清楚你喜欢什麽,才特意过来问我。我记得半年前我托人从江南送来的糕点,你很喜欢吧?」
有他开口解围,甄晓翠立即松一口气。
「我娘是江南人,桂花糕、红豆松糕、状元糕,都是我拿手的!小表弟喜欢哪一种?」
一边对蓝明珠说话,杏眼却含情脉脉地瞧着歌舒轻雷。蓝明珠瞧得清清楚楚,亮如珠子的双眸瞬间霜结,靠在歌舒轻雷温暖的怀抱中砸砸唇。
「是你送的我才喜欢!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他仰起脖子,正好让歌舒轻雷清楚看见他眼中的寒意。
歌舒轻雷伸出手去,以拨弄头发的动作巧妙地挡住他脸上的表情。
「小表弟,记得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吗?好客的主人呢?」
蓝明珠听见他的暗示,想起之前他在房中对自己说的话,再瞧一瞧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眼神。蓝明珠拧着眉心半晌,孩子气地哼了哼。「我原谅你吧!走!」
语气煞是傲慢无礼,歌舒轻雷无奈地揉一揉前额。
「甄妹子,抱歉……」
顶着刷白的脸色,甄晓翠勉强牵起唇角,带着善解人意的温婉,低声道。「不要紧,晓翠也该告辞了!」
在歌舒轻雷抱歉的眼神中带着丫环远去,未走出花园,表情已经崩溃扭曲下来,咬牙,低低骂了一句。
「死杂种!」
一阵寒风吹过环佩,静静停在她裙摆的小虫碧绿的复眼碌碌转动,反射令人心寒的惨绿异芒,乘风振翅飞起,没入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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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落地随风起,穿朱梁越水榭,绵绵绕着锦衣飞舞,被皓白的手心托起,未吹,已半融成水。
瞧那两道弯眉蹙起,歌舒轻雷含笑捉起他的右手,用帕子仔细抹拭。
密睫垂敛,瞧着柔软的锦帕在自己手指尖来回渐渐沾染水迹,蓝明珠色淡如珠的眼瞳好像专注又似出神地凝望不动。
「……莫道雪融便无迹,雪融成水水成冰。」
声音动听却恍惚,歌舒轻雷知道他又在心里想到什麽不好的,不作声地抹乾他的手掌。
匀净修长的手指尖,根根都羊脂白玉一般无暇,光滑诱人,歌舒轻雷执起他的手指尖放在唇边烙下轻吻。
水汪汪的眼瞳瞬间瞪大,歌舒轻雷微微而笑,眉目温柔如画,神色是说不出的温文尔雅,两人相视半晌,蓝明珠歪一歪头,柔滑的长发如水般从肩侧流倾,慢慢地举起手,靠近他的嘴边。
「小表弟。」歌舒轻雷轻轻放下他的手,把纯白貂毛套着的暖手炉递过去。「别玩雪了,回屋吧!」
旁边的大丫环递上披风,巧笑嫣兮。
「家主,表少爷,厨房今日有新鲜的山瑞裙边炒鰵肚丝,还有炖煮的桂圆鰵肚汤,回房喝一碗暖身就最好。」
歌舒家是武林世家,更是流传几代的富贵人家,官家出身,排场行止都特别讲究。蓝明珠要赏雪,大小丫环簇拥,水榭两边都垂下厚厚的锦绣帷幔,通道上每隔两步就有放着热炭的铜盆,暖气蒸腾起来,枝头上的冰梢都融了大半。
这样的气温对蓝明珠来说可能刚好,却热得歌舒允文浑身出汗,对襟长袍上的盘钮解开了大半,从毛边里露出绣金的内衣衣领,喝了两壶凉水,好不容易才等到他们回来。
「大哥,小表弟!」
蓝明珠宛若未闻,眼睛一直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青葱般的手指尖。歌舒允文素来了解他的脾气,也不会放在心上,迳自凑到兄长身边。
两人耳语几句,歌舒轻雷抬起头来。「小表弟,我和允文有点事要处理,你先用膳吧,别等我们。」
他还是没有理睬,歌舒轻雷笑了笑,对丫环吩咐两句,便与歌舒允文转身去书房。
已经有几个黑衣人在内等待,为首的男人颧骨高耸,双目炯炯有神,不动如山,一身硬功高手的气派。
「家主!」赵挥开口,嗓如鸦鸣。「翁千岁已经招认。」他挥挥手,几个侍卫就把从翁千岁家中搜得的物件抬出来。
「劳烦赵叔了。」歌舒轻雷点点头,目光如电地在一堆杂物中搜索。
「大哥,你想找什麽?」歌舒允文以双手环抱肩膀,满脸不快。「那个骗子的东西有什麽好看?」
指示侍衞将箱子里的东西倒在案头翻找,歌舒轻雷说。「我就是希望有。」
「有什麽?一个盗墓贼充神医竟然名满江湖,还敢骗到我们头上来,我一想起就满肚子气!」
歌舒轻雷拿起一卷竹简打开,头也不抬地说。「他能够骗到我们,算他本事。」
赵挥对身边的手下使个眼色,一个模样精悍的男子踏出两步,代他向歌舒兄弟禀报。
「家主、二少爷,翁千丈已经招认,他年轻时是南越的盗墓人,有次盗得几本医书,正巧遇上瘟疫,他利用书中记载的药方救得不少人命,自始行医,未料到几年後不小心医死了一个南越土豪的小儿子,逃到中原,反而绝处逢生,中原武林打响名堂,得到神医之名。」
歌舒允文听到这里,立刻插口。
「大哥!这些我一早在南越查到了!难怪小表弟总说他是个庸医,连我们歌舒家都敢骗?把他打到半死送去官府吧!不!官府也不必送,推出雪地埋了便是!」
江湖人快意恩仇,官家子弟轻世傲物,两种特质在他身上巧妙地交融汇聚,浑然天成。歌舒轻雷最清楚自己弟弟的性格,闻言,忍不住叹气。
「允文,你说自己查得清清楚楚,那我问你,你可知道翁千岁当年盗的是何人之墓?」
「……」
「你就是性子太急了。」歌舒轻雷终於从众多竹简,医书中找到想要的东西,从翻开的手札抬头,看着自己的兄弟。「翁千岁为小表弟诊治三年,医术……也算过得去。」
「哼!我翻查他的医案用的都是些温和养生的药,没什麽大作用!却白白耽误了小表弟几年!」
简单说,就是医不死人,也医不好人的,这和普通江湖郎中有什麽分别?可笑他们就被一个庸医蒙蔽了好几年。
「药是没大作用,幸好也没犯什麽大错。」歌舒轻雷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冷意。「看在这一点份上,我不要他的命。」
若说不生气,当然是假的,不过他心中另有盘算,也不吝暂且饶过翁千岁一命。
他的目光落在刚才翻开的书上,锐利得似要直接破旧的皮纸刺穿。
少见兄长如此神色,歌舒允文好奇地凑过头去。「这是什麽?」
歌舒轻雷缓地扫去,漆黑眼瞳里流采溢光,又遽然深沉。「我刚才问你知不知道翁千岁当年盗的是何人之墓?」
歌舒允文耸耸肩头。「到底是谁?我在南越那边查探,只知道大概位置,倒没人告诉我是谁的墓,总不能叫我下墓去查看吧?」
「谷晓明!」作壁上观的赵挥开口,犹如平地扔下一个旱天雷。
歌舒允文大吃一惊。「谷晓明?那个肉白骨、活死人的『绝谷医仙』谷晓明?」
「正是!」歌舒轻雷点头,眼廉垂下,双眼不离医书分毫,射出的眼神凌厉得似要把每一个字都吞噬入腹。「至少翁千岁盗墓的本事非凡,竟然盗到『绝谷医仙』为自己立的衣冠塚。」
江湖相传谷晓明的妻儿惨死在仇家刀下,他抱着仇人同堕百丈悬崖,在死前为自己立下衣冠塚,埋藏他一生所学,百年来多少人为此遍寻南越,可惜从无所得。
歌舒轻雷微微勾起唇角,说。「当日你的飞鸽传书一到,我就想到谷晓明。结果果然是他!」
歌舒允文终於明白过来。
「太宗九年三月,谷医仙为边关守将莫一飞开脑,除去风涎,莫将军两个月後即行走如常,太宗十二年晚秋慎贵人身患顽疾,谷医仙以刀把她的腹部剖破,在脏腑抽取积聚,此两件事朝廷卷宗都有记载。」
如果蓝明珠的心疾已经药石无灵,那唯一有可能帮到他的,就是谷晓明留下来的医书了。
目不转睛地凝视翻开的医书,歌舒轻雷的神色罕有地凝重,双眉蹙紧,一目十行地向下看,皮纸上除了文字外,还有几幅开腔破腹的人体图,及在旁边以蝇头小字写满的注解。
两兄弟都是由家族倾尽全力栽培的天之骄子,文韬武略,医卜星相都有涉猎,半炷香後,歌舒允文就看得有三分明白,愕然地张开嘴。
「大哥,这些简直是……不可能……这些根本不是医术了!荒谬!」
歌舒轻雷垂下眼。「谷晓明的妻子来历神秘,据说是他游历云贵时偶遇的,他的医书中记载这些倒没什麽违逆。」
歌舒允文难以置信地问。「大哥!你不是信吧?」
垂下的眼眸中神色更深,歌舒轻雷问弟弟。「还记得去年成太医来过一次吗?」
「记得!」歌舒允文肯定点头。「去年初春来的,才五天就回京了。」
无意识地磨挲着拇指上戴着的绿翡翠斑指良久,歌舒轻雷才决定开口。
「成太医当日对我说,明珠的心瓣带伤,本来就非长寿之命,加上悲伤郁结,思虑烦多,心疾由内而外,久积之下,辄如吞噬,年纪越长,对身体的负担就越大,他……熬不过几年,很快便是油尽灯枯之期。成太医来那一转,是亲自告诉我,他已经无能为力!」
他处事深沉,一直将此事收在心中,到此时歌舒允文才第一次听见,一时间难过得不得了。
「怎麽会?小表弟今年才十六岁……太不公平了!」
「公平?二弟,别说这种傻话。」歌舒轻雷神色微冷,挥挥手赵挥等先下去,待房门关上,才指着医书对弟弟说。「这已经是我们唯一的方法,我已经决定一试。」
偌大的书房空荡下来,歌舒允文烦躁地来回踱步。
「大哥,如果出错,会害死小表弟的!」
歌舒轻雷沉默半晌,说。「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机会,是要自己把握的。
歌舒允文最清楚这个兄长看上去温文,实际上果断乾脆,从不动摇,若他已决定好要照谷晓明医书中的方法为蓝明珠医治心疾,就谁也无法改变。
他咬咬牙,说。「好!就当谷晓明的医书没骗人,我们可以怎样做?医书中的东西我从来未见过!中原也肯定没有!」
歌舒轻雷淡淡道。「难道你忘记了小表弟的外祖父是甚麽人吗?」
「那位黑苗大巫?」歌舒允文不由自主地顿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