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最近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发出有限的单音字,胖胖小手往门板碰地一撞,门应声而开,一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儿翻着身,咿咿呀呀地笑开了。
门一开,提升小斗室内的通风效果,窗外斜风细雨打飞洁白的纱幔。
时序的脚步入秋,艳阳高照的南部明明还热得跟夏日没两样,北台湾却已飘起细雨。
「咿修伊修——」
迈开肥嫩嫩的小短腿,横越光可监人的桧木地板,小小身子奋力爬上不足三十公分高的床垫,往他的姑姑身上蠕动而去。好不容易翻坐上姑姑平坦的小腹,成功达阵的小娃娃睨着噩梦连连的人儿,得意地笑呵呵,口水大滴小滴直直落。
「唔……大家快逃……」睡梦中人浑然不觉小娃娃在她身上作威作福,身陷噩梦中,抖得厉害,呓语不断:「啊——落石……」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呐喊,薄雪怀猛地弹坐起身,瞪着眼前兀自笑得开怀的胖小子,一时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她猛眨眼,眼前景象依旧,没有瞬间转变,才大口吁着气,「呼……原来是作梦,最近老是作恶梦……」目光转回滑行至她大腿的小娃娃,她不禁好气又好笑,「翔翔,你又乱流口水,把姑姑的衣服当抹布使用啦?」
薄雪怀不得不起身换了件乾净的衣裳。
看看闹钟,现在已经十点多,从昨天结束在南部的拍摄行程再马不停蹄赶回基隆,也不过睡了三、四个小时,仍然困得很,但肚子已经开始唱起空城计,所以她决定还是先祭祭五脏庙好了。
她牵着侄子走出房门,坐在客厅翻阅报纸、跟她差了十二岁的小弟薄衍头也不抬,手往餐桌一指,「蛋饼豆浆都放在桌上,我十分钟前才热过,请自便。」
「今天是周末吗?」她疑惑地看着小弟。
「不对,是礼拜三。」清雉的嗓音自报纸後方回答。
这麽说是翘课了?薄雪怀美目一眯,「你小心成为全台湾第一个被退学的小学生。」
「学校才没种。」薄衍不疾不徐地顶回去,收好报纸,开始徜徉在金庸的武侠世界。
薄衍不爱读书吗?不,他反而是天生的读书机器,认为自修比上学获得的知识还多,所以动不动就翘头,爸妈也拿他没辄。
「怪胎一个……一点都不可爱。」薄雪怀咬着小弟亲手制作的蛋饼,不怎麽满意他的回答。
偏偏,这个不可爱的老弟简直十项全能,举凡打扫到烧菜到家中大小事,他无一不包,能干得不得了。偶尔大家看不懂说明书内容,或弄不清某项物品的使用流程,还得不耻下问这个只有一四○出头的小鬼头。
虽然优秀出色的小弟让父母引以为傲,但她可不认为小孩子没有该年纪该有的思想或行为是什麽值得高兴的事。
薄衍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大家对他的评价向来很两极,早就不痛不痒。
薄雪怀放弃开导小弟的念头,享受着美味的早点,东瞧西瞧发现家里只有他们三个,大人们不见踪影。「老妈呢?」
「上菜市场,她说中午要下厨。」
薄雪怀似真似假的眨眨眼,「那我看要先准备好胃药了。」
烹饪是退休不久的老妈找到的新乐趣,不过以往厨房都是老弟的天下,偶尔热爱做菜的大哥会抢着用。但可想而知的是,家里出了两位厨艺精湛的男生,远庖厨多年的老妈厨艺依旧令人不敢恭维得很,并无因此大跃进。
刚学会走路的翔翔活力充沛,一下咚咚咚地跑到另一头、又咚咚咚地跑回来,像有永远用不完的体力似的。不一会儿,翔翔又出现在她眼前,这次手上多了一包五颜六色的物品,在她眼前献宝似的挥呀挥的。
「姑、姑……去求……」
薄雪怀几乎傻眼,愣愣看着眼前这有草莓口味、葡萄口味、水蜜桃口味的各色保险套,可说是应有尽有。来来回回瞄着侄子手中的保险套和小弟,是她太久没回来了吗?居然没察觉小弟变得这麽前卫。
「老弟,没想到你这麽早熟……」话一出口,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薄衍沉默地放下小说,清澈目光瞅着他二姊,扯开唇无声微笑:「抱歉,这是大哥的。你没发现上面标有『薄仅熙』三个字吗?虽然你很久没回来,但还不至於忘了老哥的大名吧?」起身抱起小侄子,逗哄着:「乖,这不是气球,你要玩气球的话,叔叔带你去买。」
一个老陈的小孩对小小孩自称「叔叔」,实在是很滑稽的场面。
薄雪怀无言地翻翻白眼,「我还没老年痴呆,这种事用不着你提醒我。」
「那就好。」薄衍点点头,牵起小侄子往玄关走,「我带翔翔去出去玩,你看家。对了,鞋柜上有你的信,是宋大哥寄来的。」语毕,步履稳健地踱出门。
阿轩哥寄信来了?上次收到信是多久的事了?约莫半年前吧,她记得的。
薄雪怀美眸熠动着惊喜的光采,迫不及待拆开深蓝色信封,抑遏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小心翼翼展开设计精美的卡片,逐字阅读。内容没有什麽,只叮咛她时逢季节转变,要注意保暖,一如宋行轩一贯温文儒雅的风格。
阿轩哥去加拿大留学後,宋氏一家人也随後移民至温哥华。学生时代曾去探望他们两次,一次是爸妈带着她去访友,一次是自己打工存钱去的,此後就再也没见过面,仅靠着只字片语或偶尔是e-mail鱼雁往返、逢年过节或彼此生日,还会经由电话捎来简短的问候。总是断断续续的,但这十几年来像有条无形的线系在他们之间似的,不曾真正中断过。
每次寄信给阿轩哥,她总是拉拉杂杂写了一大堆,无论是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工作上的成就或挫败,她通通都想他分享,每每看到那洋洋洒洒的几大张信纸是出自於自己的杰作时,自己看得都会不好意思起来。但阿轩哥不同,他只会就她提及的事情分享他的看法或建议,甚少提起自己的现况,所以她只能凭着有限的线索去猜测,阿轩哥究竟过得好不好?快乐的时候多还是难过比较多?
偶尔望向窗外广袤的天空,她也会想,阿轩哥是否也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跟她一同仰望同一片蓝天呢?
她又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卡片好一会,对着无人的空气,深藏心底已久的愿望悄声逸出:「阿轩哥,其实,我好想好想再见你一面呢……」
只是,这个愿望还有实现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