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过后,眨眼已然半个月了。自从七夕当日陶彦书收到姚蔓亲手所绣的荷包,便犹如被当头棒喝,他心头像是打翻了调料瓶一般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滋味。出于对姚蔓的愧疚或是其他,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有再去见段青棠。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天比一天焦躁烦闷,明明每日里大理寺的公文都处理不完,但他还是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总是不自禁地恍神;亦或是莫名的烦躁不安,不停在方寸之间来回踱步。同僚问他是否在公务上遇到了什么难题,他摇摇头;回到家中,秦氏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温言询问,他也不知作何回答。
这种状态近日才有些许好转,因为陶彦书得到消息,他的小叔,不日就要回京述职了。
陶琰,户部尚书陶珩的胞弟,朝廷的骠骑大将军。与哥哥不同,陶琰像是陶家的另类,从小喜动不喜静,对读书没半点兴趣,相反极其喜欢舞刀弄枪。长大从军,他骁勇善战,一路从士兵升到大将军,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
这几年来,陶琰一直驻守边关,少有回家的时候。听闻他要回京述职,少不得在家上待上几日,整个陶府都骚动起来。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陶老太太,都精神抖擞地从偏苑搬了出来,每日里紧着丫鬟小厮前去打探。陶老太太一生只得两个儿子,而这小儿子最是让她不省心。虽则担心他整日里刀枪剑雨里来去,身体上磕碰受伤,但不得不说,在陶老太太心中,陶琰依旧是陶家的骄傲。
陶琰和陶彦书相差不过十岁,在陶彦书小的时候,陶琰还常住陶府,那个时候,他便经常教导陶彦书习武,对于陶彦书而言,陶琰亦师亦友。也是陶琰的影响,让陶彦书心中有了一股浪荡豪气,不想拘泥于官场,相反向往着市井和江湖。因此,陶琰回来,陶彦书也很是高兴。
这日,天不过蒙蒙亮,哒哒的马蹄声便在巷道里响起,一个身披银甲,面容冷肃的壮硕男子带着两个随从勒马停在了陶府大门前。得了消息的下人们打开大门迎接,男子刚翻身下马,便有一道清俊的人影从门内窜出。男子一见来人,便爽朗地笑了开来:“彦书!”
“小叔,您可回了。”陶彦书笑着朝陶琰行了个抱拳礼,陶琰一瞧,眉梢微扬:“有模有样的,这段时日必定结交了不少江湖好友吧。”说罢拍了拍陶彦书的肩。
叔侄两个像是许久不见的好友,有说有笑地迈进了陶府的大门,迎面匆匆走来的是陶府的其他家眷,一马当先的自然是思儿心切的陶老太太,虽然年逾六十却是精神瞿烁、面色红润,她由秦氏搀扶着,步履匆匆,见到陶琰的一刹那,眼泛泪花。
“娘!”陶琰看到陶老太太,大步上前,半跪在了老太太面前,被沙场风霜浸染得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也柔和了不少。
“回来了,想死娘咯。”老太太摩挲着陶琰的面颊,片刻后将他虚扶起来,“大早赶路,还没吃早饭吧,走,咱们一起吃饭去。”一家人便其乐融融地往厅堂走去。
早饭过后,陶琰没有多留,匆匆进宫觐见圣上,一直到晌午才回。刚一回来,又被陶老太太叫过去嘘寒问暖,好一阵闲聊。直到晚上,他才有空闲坐下来和陶彦书叔侄两个单独相处。
在陶彦书院中的凉亭内,二人相对而坐,斟上一壶好酒,侃侃而谈。卸了一身盔甲的陶琰少了一份肃杀之气,继承了陶家优秀基因的容貌俊逸非凡,一双明眸灿然若星,只是数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更多了一股阳刚野性。
酒过三巡,原本兴高采烈、聊兴正酣的陶彦书却越发地沉寂下来,他望了望天上的下弦月,心中竟在算着,自己已经有十七日没有去宅子里了。
陶琰敏感地察觉出陶彦书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不平静,他食指叩着桌面,悠然开口:“小子,怎么?不高兴和我喝酒?”
陶彦书一愣,反问道:“小叔何出此言?”
“人在眼前,心却在别处。”陶琰端起酒杯的手指了指他,然后一饮而尽,“说说吧,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说罢又似想起了什么,摇头晃脑道:“连美酒在前都无法忘怀的,一定是女人!”
陶彦书被说中了心事,心头一跳。
陶琰见陶彦书没有否认,顿时来了兴致:“好小子,什么时候开了窍?赶紧跟小叔我说说,对方是何样女子?你们二人进展到哪一步了?”
陶彦书有些纠结,到底该不该告诉陶琰关于他和段青棠的事情,须臾之间又想到,陶琰在京中待不了几日便又要回戍地,即便告诉了他,也没什么打紧。而且今日因为饮酒的缘故,他心中这股多日以来积压的抑郁之情不吐不快:“她是个侠客,我们今年三月才相识,后因甚为投机,便引为知己。她如今,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陶琰没想到料这么猛,原本一脸八卦的表情都凝滞了,好一会之后才猛拍大腿:“格老子的,你小子动作这么快!”
突然他又兀地倾身向前,满脸疑惑:“不对啊,我怎么记得几个月前收到大哥的书信,说你和姚太傅家的小姐订了亲?”
一提起这个,陶彦书便心中烦闷,闷头灌了自己一杯酒。看见陶彦书这般模样,陶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拍了拍陶彦书的肩膀,只能叹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说罢,也端起酒杯,和陶彦书对饮。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陶琰复又开口,声音缓而沉:“其实,我这次回京,还有一件事要做。”
见陶彦书抬眼看他,他忽然绽放了一个笑容:“彦书,我成亲了,这次回来,是想向皇上请旨,给她一个名分。”
“什、什么?”陶彦书没想到陶琰的料比他还猛,一时说话都有点结巴:“什么时候的事?您已经跟皇上说了吗?祖母她知道吗?”
一连三问,陶琰面不改色,冷静回答:“就在今年年初,今日觐见时我已与圣上说明,老太太还不知道。”
顿了顿,他有些戏谑地低头笑笑:“就让老太太再高兴一会,刚回来,还不想气她。”
“可是,”陶彦书斟酌开口,“最迟明日,圣旨就要下了吧。”
“嗯。”陶琰点点头,“明天早上,我再亲自告诉老太太,到时她想阻挠也来不及了。”
虽然知道陶琰做事一向果决,但陶彦书没有想到,就连婚姻大事,他也这样先斩后奏。陶琰已到而立之年,却仍未娶妻,这一直是陶老太太的心病,每年过年都想方设法地让他回来,除了想念以外,也想着给他相看几个名门闺秀,让他成亲生子。头几年陶琰还乖乖地回来了,这几年便每每推脱。陶老太太虽然焦急愤懑,奈何隔得太远也管他不着。没想到,时隔几年没有归家的陶琰,此次一回来,便做了这样一个大动作。
至于陶琰为何要这样秘而不宣,陶彦书也不难想到,必定是他这位新婶婶的身份,配不上自己的小叔才是。
陶老太太自个就是名门之后,因此非常看重门第和家世,加上陶琰是她的心头肉,这几年来她所属意的儿媳,无不是精挑细选之后细细斟酌才定下的,家世人品和相貌都是上上之选。若是让陶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背着她娶了个来历不明,亦或出身低微的女人,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也是料到如此,陶琰才会先向皇帝要了圣旨,如此一来,即便陶老太太再不甘愿,也不能抗旨。
陶彦书对这个婶婶非常好奇,陶琰也毫不吝啬,将他二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她原本是战场遗孤,八年前,我在战场上将她救下,从此她便跟在我身边。一开始只是怜悯她身世可怜,想着养在身边做个丫鬟使唤,等她大了,再许配给好人家,选上丰厚的嫁妆,让她一世无忧。没想到,造化弄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放不下。看她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我心中又是担忧又是郁闷,思来想去许久,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最妥当。我知道,别人或许会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但我陶琰,敢作敢当,既然动了心,起了念,便不会犹豫不决。”说起这些事,陶琰的表情很是平淡,但那双星目中,却透出近似温柔的目光。
陶彦书想起八年前,陶琰确实曾对自己提到过他战后收养了一个女娃,但那时他年级尚小,这种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这几年陶琰回家时两人的谈话中也偶有这个女孩的存在,后来因为被陶老太太催婚催得紧,陶琰不再回家,两人之间几个月一封的书信往来里,也总有三言两语可以窥见他身边这个女子的身影。但出身世家的陶彦书脑海中也有固有的观念,认为自己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小叔必定会迎娶一位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因此自然也万万不会想到,陶琰居然会和这个孤女修成正果。
陶彦书此刻的内心翻江倒海,但隐隐的,似乎又有一缕阳光,在多日阴霾笼罩的心海上撕开了一道裂缝。看着眼前陶琰目泛柔光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胸口有一个名字即将要破土而出。
陶琰从回忆中抽身而出,转头看见陶彦书便有股淡淡的不满,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你这小子快人一步,先种下了种。”
陶彦书哑然,不知作何回答,转眼陶琰又哈哈大笑道:“不过也算是你我叔侄二人英雄所见略同,这一杯必须干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又满上一杯酒,塞到陶彦书手中。
“那小侄便祝叔叔和婶婶,白头偕老、儿孙满堂。”陶彦书没有拒绝,捧起酒杯端端正正地平举至胸前,一饮而尽。
陶琰仰天大笑:“小子书没白读,这话我爱听!”
“少爷!少爷!您这是去哪?”承影脚步匆匆地跟在陶彦书身后,眼见着自家少爷面色酡红,却是双目发亮,带着一身的酒气,衣带当风地大踏步向前,步履匆匆往角门而去。他小跑着跟在身后,不敢声张,疑惑不已。
“快,备马车,去宅子里。”陶彦书脚步不停,语气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期盼。
承影一听额头都要冒汗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赶紧拦在陶彦书身前道:“少爷,您三思啊。如今已是半夜,段姑娘肯定早就睡下了,您过去了又得扰得她起身,现在虽是夏日,但夜里寒凉,少不得受了风寒,对段姑娘和她的肚子都不好啊。”
一听这话,陶彦书的脚步便顿住了,他皱起眉思考了一会,缓缓道:“我悄悄地去,不惊动她,看她一眼我便走。”
承影心中直叹气,道少爷真是魔怔了,竟然半夜跑大老远的路,只为看段青棠一眼,复又开口劝道:“如今因着二爷回来,府里都警醒着,您若这时出门,要如何向老太太、老爷和夫人解释?少爷,您听小的一句,明日去看也是一样,不急在这一时啊。”
陶彦书眉越皱越紧,但他心里清楚,此时出门,的确是不恰当的选择。沉沉叹口气,他转身:“罢了。”
承影可算松了一口气,岂料陶彦书刚回身走了两步,又突然扭头,吓得他一顿。
“明天一早备好马车,长辈那里我自有说法。”
“是!”承影忙不迭点头应下,亦步亦趋地跟着陶彦书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