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朝廷的任命已下,今年科举的状元郎陆昭被委派为福州知州,从五品,而身为探花的陶彦书则被留任京中,担任刑部大理寺员外郎,也是从五品。这样的任命,既是情理之中,却又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陆昭出身寒门,即便今年科举拔得头筹,大获盛赞,基本也是注定要被派到外地做地方官的;而陶彦书名门之后,有父亲和未来岳父的依仗在,留任京中,在重要的司法官署谋职,也是理所应当。然而,福州为中央直隶州府,又是南来北往重要的交通枢纽,其政治地位不言而喻,知州一职等同于知府,是当地最大的执政官员。大理寺虽深得皇上重用,但员外郎一职却只是个副手,加上大理寺隶属于刑部,刑部尚书崔忍与陶彦书的父亲户部尚书陶珩又是多年的死对头,如此一来,二人虽官职品级相同,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孰高孰低,却是难以轻易评判。
说起来,这个职位其实算是陶彦书自己求来的。
一月前皇上召前三甲入宫面圣,为的是探听一下三人心中所思所虑,也好在定官职的时候多些参考,皇帝虽年轻,但也懂得知人善用。陆昭满腹经纶,多谋善断,难得的是又不拘泥于纸上谈兵,而是借由自己的经历审时度势,是个适合干实事的人。榜眼李崇虽则文采斐然,却又未免过于谨慎,在文字上尚可有些造诣,执行上则欠缺,最好的归属便是尚书台的执笔官吏。
其实当初殿试之时,若按治国论道来说,陶彦书要比李崇更胜一筹,但是当今皇上与陶彦书年少相交,见李崇相貌平平却文笔出众,而陶彦书芝兰玉树、面如冠玉,便心思一动,大笔一挥,把李崇评了个榜眼,而探花给了陶彦书,只因历来探花郎便都是姿容出众之辈,文采和谋略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皇上此举不乏一些玩笑戏弄之意,陶彦书当时看见皇上的表情,便知道他要使坏,但也没法控诉他的恶趣味。此次他知晓皇上的心思,在皇上询问完陆昭和李崇,目光转向自己的时候,面目沉肃,毅然下跪道:“草民恳请圣上,将草民派往刑部任职,官阶品级均由皇上定夺,草民别无所求,但求一全夙愿。”说完,俯身以额触底,久久不起。
此举当真是令在场众人都有些惊讶了。只有和陶彦书私交甚笃的陆昭,明了他心中所想,面色如常。
当今皇上年二十二,十六岁登基,几年的帝王生涯将他磨砺得稳重老练,但面对这个年少时的伙伴,仍保有几分少年心性。陶彦书此时未受官职,自称草民并无不妥,可是他毕竟是心高气傲的世家弟子,何曾见他如此卑躬屈膝、恳切相求过?皇上初时有些惊讶,随即便饶有兴致地望着匍匐在地的陶彦书,戏谑开口:“爱卿何出此言?若朕没有记错,刑部尚书崔忍和令尊可是常年不睦啊。”
陶彦书直起身子,慨然答道:“皇上说笑了,不过是家父与崔尚书政见相左,谈不上不睦。”其实他和皇上心里都清楚,要留在京中任职,无非是在三省六部中谋个差事,为了避嫌,陶彦书不好供职于户部和吏部,剩下的无非就是礼部、刑部、工部、兵部,端看陶彦书自个志向如何,是想闲散度日,还是想建功立业。
如今他主动提出刑部任职,可见其有志,却也不高。
皇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调侃,只道自己会好好考虑。俯首谢恩之时,陶彦书知道,皇上必定是同意了。
是啊,他非池鱼,一心想做只飞鸟,奈何被囚于官场牢笼,不得脱身。既如此,那便尽己所能,惩奸除恶,扬一方他心中的正义吧。
任命下达之后,陆昭不日就要去地方上任,作为好友,陶彦书自是要送别一番。
陆昭此人,颇有些孤傲,因此与此次科举的士子们不甚交好。送别宴上没有同届举人们的高谈阔论,唯有陶彦书与之惺惺相惜,把酒言谈。
“陆兄此去福州,虽路途不算遥远,但是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谨慎些。”陶彦书替陆昭满上一杯酒,温言叮嘱。
陆昭不以为意:“陶兄真是小看陆某了,陆某的家乡可比福州距离京师远多了。”
陶彦书闻言一愣,失笑摇头:“是在下多虑了。”名门子弟,却是从未出过远门,真是有些贻笑大方。
“陆兄此番赴任,是圣上特意安排,旨在历练陆兄,三年期满后回京定会委派高官重任。在下虽留在都城,却束手束脚,不如陆兄得以在地方上大展身手,如此想来,真是有些唏嘘。”陶彦书语气调侃,话中的内容却是半点不假,能揣测圣意,还能预判仕途,这一点,青年官僚之中怕是少有人能做到。
陆昭对陶彦书敏感的政治触角一向佩服,也不多言,只端起酒杯敬向陶彦书,一双孤高冷傲如寒潭般的眼眸此刻却是带着柔软的笑意:“陆某贺陶兄得偿所愿,祝你能一展心中宏图,不负初心。”
“说得好,”陶彦书举杯相碰,“不负初心,你我共勉。”
酒过三巡,酒量不佳的陆昭已有些微醺,平常冷淡倨傲的外表松懈下来,举止言语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在熟人面前才会有的随意。他挥了挥衣袖,面颊酡红,坐姿不甚庄重地斜靠在案几上,抬眸看向陶彦书道:“陶兄,日前常听你提起一位蓝颜……不,红颜知己,其脾气秉性甚是不同寻常,陆某很是神往,不知临行前可否有幸见上一见?”
陶彦书双眸清亮毫无醉意,听陆昭此言,哂然一笑:“要不怎么说在下与陆兄意气相投呢,今日在下已把那位知己叫上了,怕是马上就到。”
言毕,雅间的门被敲了敲,站在门口的小二正要禀报,门却已被另一人拉开,随即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于来人传进了室内:“陶小弟,这地儿不错嘛,会选地方!”
段青棠大迈步走了进来,一袭利落的青衫,梳着男子的发髻,笑容满面。门外的承影朝陶彦书点了点头,便和陪同段青棠前来的停云一起掩上了门,站在门边把守。
瞧见有人进来,陆昭的酒马上醒了大半,他赶紧正襟危坐,刚好与落座的段青棠打了个照面,霎时,一股阳光般清冽爽朗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残存的一丝醉意也挥发无踪。
段青棠冲陆昭抱拳,英姿飒爽:“陆兄,常听陶小弟提起你,久仰久仰。在下段青棠。”
陆昭是第一次和江湖中人打交道,之前在茶馆驿站中倒是见过不少带刀佩剑的侠士,然而他们衣衫不整、面容沧桑,给陆昭留下了不太好的刻板印象。之前在陶彦书的叙述中他方知,原来如段青棠这般的武林侠客,很是有一副行侠仗义的好心肠,并且爱憎分明,行事洒脱,令他大为改观,同时也对段青棠产生了浓烈的好奇。然今日这样面对面的打招呼,却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便也随着段青棠的模样,抱拳行礼,自报家门,奈何只学得六七分像,颇有些不伦不类。
陶彦书少有看到清冷孤傲的陆昭这般形象,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在一旁看好戏。段青棠却是没有在意陆昭的拘谨,拍了拍陆昭的肩膀,拎起桌上的酒壶闻了一口:“啧啧,上好的桂花酿啊,正好配今日这席宴。在下先干一杯,以表初见陆兄欣喜之情。”说罢就要往自己的杯里倒酒。陶彦书眼疾手快,捂住了杯口,微笑着却又不容置疑地对段青棠说道:“段兄,你又忘了,你现在不宜饮酒。”
段青棠自然没忘,只是一时酒瘾上来,又有上好的美酒在前,本想借着今日的机会偷奸耍滑一番,沾沾好久没碰过的酒香,结果却仍是被阻了,便讪笑着放下了酒壶:“做个样子嘛,陶小弟太较真了。”
陆昭还沉浸在乍见段青棠的怔愣之中,没有注意二人的举动。待他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事实,并逐渐习惯了段青棠豪爽的为人处世方式之后,短短半个时辰,当他们从酒楼里出来之时,他已经可以和段青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这次见面,三人均相谈甚欢,陆昭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放下身为读书人的矜持,和段青棠这样的武林人士聊到一起,还乐在其中,他虽喝了酒,此时的兴奋却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得了平生又一好友。见段青棠和陆昭二人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味,陶彦书不知为何有些不悦。马车上两人还在说个不停,陶彦书几番打断,都收效甚微。
好不容易到了陆昭所住的客栈,他亲自将走路有些虚浮的陆昭扶下车,又止住了要跟着下来的段青棠,把陆昭送到门口,等着承影去唤小二来接手。
陆昭站直了身子,虽然脑袋有些昏沉,但是他双眸发亮,喃喃对陶彦书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陆某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这段姑娘真是个妙人。”
“承蒙陆兄夸赞。”陶彦书嘴上笑着应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甚至略微有些后悔把段青棠介绍给陆昭认识了。
“不过,”陆昭话锋一转,拖长了尾音,看着陶彦书的眼眸更清明了一些,“陆某方才席上所观,陶兄与段姑娘的关系,似乎不只是知己如此简单吧。”
陶彦书心里一跳,对上陆昭似醉非醉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罢,陆某不欲探听此等私事,只是希望陶兄能好生斟酌,莫要犯下错事,他日追悔莫及。”陆昭摆了摆手,没有为难陶彦书。小二来了,殷勤地搀起他另一只胳膊,将他往店里引。陆昭转身之际,回首望了一眼在马车中掀起帘子对他挥手道别的段青棠,叹了一口气。
送段青棠回宅子的路上,陶彦书闭目靠在车壁上想了很多。
今日邀段青棠出来与陆昭见面,他没有多想。段青棠虽然此时身份尴尬,但是作为自己的知己,与自己的另一挚交好友见面,无非是朋友之间的引见,没有什么落人话柄之处。他也是觉得陆昭能够和段青棠聊得来,而陆昭又马上要下派福州,这才作此一举。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段青棠的相处模式竟有些变化,变化到令旁人都能察觉出不同寻常来。回想起曾经,因二人兄弟相称,行事之间也犹如同性,没有半点不妥。如今,因顾念着她怀着孩子,不自觉地便会关心她、约束她、管教她,使得两人之间举止亲密许多。
看来,今后,怕是不能再如此行事了。在段青棠生产之前,不能带她再见任何人。
陶彦书睁开眼,转头朝段青棠望去。许是今天有些劳累,近段时间极度嗜睡的她已经沉沉睡着,头倚在车壁上随着车轱辘的转动一晃一晃的,像是随时就要撞到木质的车框。陶彦书往她身边坐了坐,轻轻抬手将段青棠的脑袋移到自己肩上,温热的鼻息扑腾在脖颈,让他感到一阵麻痒。
强忍着那股不自在的感觉,陶彦书一手虚环着段青棠的肩,靠着车壁继续闭目养神。然而闭上眼睛之后,心中一股若有似无的不甘便萦绕上来。他有时候真的很想,很想把这么好的她、任谁都不会讨厌的她,介绍给他认识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