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叫范医师。」护理师在一切准备妥当後,便走出检查室。这样的例行公事对她来说,如同墙上时钟的规律秒针,一格一格机械化地敲着。
仰躺在检查台上,姚典娜露出微突的白皙下腹,十多年前巧克力囊肿手术腹腔镜的几个小小伤口虽然时间已久远,犹仍在心里斑痕刺目。等待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漫长,杜鑫评握住姚典娜冰凉的手,沉淀的冷空气飘出焦躁不安,在脚下蠢蠢欲动。
「冷吗?」
姚典娜摇头挂起一丝微笑,「只是有点紧张。」
除了紧张之外,她也难以再表达这错综复杂的滋味。千百种生产时可能的情形,出现在她的脑袋,但她就是无法想像孩子的外貌。护理师备好的用物包,放在一旁桌上,仅仅是转头望过一眼,视线也开始觉得有些模糊了。
伴随护理师再次掀开围帘,在喀哒喀哒的脚步之後,是范雅宁的声音,「对不起,久等了唷!」
她向来对油嘴滑舌的杜鑫评没太大好感,又曾伴着姚典娜渡过第一个孩子流失时,最煎熬的那刻,这位大学男同学在她眼里简直恶名昭彰。要不是看在姚典娜份上,她搞不好便将他轰出检查室。
超音波探头滑过姚典娜肚皮,定在下腹中央,长长细针穿过她的思维,抽取黄澄澄的惴栗汁液。乍然闪过一怵惊鸿,针筒里亮黄的颜色就染上了血红,让她停住了呼吸,掐紧杜鑫评的手。
不,那液体还是黄色的,她真的只是太过紧张,而错乱了意识。姚典娜眨眨眼,再仔细地盯住自己肚皮上的所有动静。
自己操着刀给患者割鼻切喉的瞬间,倒是从来没有吭气过一声。怎麽换个身分躺上检查台,却如此心绪紊乱,可不可笑?
「1:52真的是蛮高的,不过,也有很多这样的个案羊膜穿刺之後的检查是正常的,但是也曾经遇到机率几千分之一的年轻妈妈,没做羊膜穿刺,结果最後生产後才发现宝宝唐氏症,真的很难讲呀!母血筛检不过就只是机率的一个数字,谁会知道她就刚好是千分之一的那一个。」拔起长针准备收工,范雅宁一边聊着,一边替姚典娜将腹部上的优碘痕迹抹去。
抓住杜鑫评手臂,使力拉好衣服起身,姚典娜勉强应着一笑,范雅宁却还在滔滔不绝。
「你真的是很有勇气,如果是我的话,知道是有问题就绝对不会把他生出来,苦了孩子也苦了自己,还等着他怨我一辈子吗?不过,毕竟我们个性不一样,也许你也可以把他带得很好啦!每个生命都应该有被生下的权利也是没错,谁又能预知孩子自己一定活得不快乐,其实我也不喜欢亲手扼杀一个生命啊。我们产科呢?就是把决定权交还给父母自己决定,自己想清楚,再来告诉我,但是如果超过24周,那我也就爱莫能助了。」
希望一切都不过是个假警报,但只有天知道他们的宝宝会是五十二分之五十一,或正好就是那五十二分之一,除非羊膜穿刺检查结果出炉,否则谁也很难给一个明白的答案。
还是静静等待吧!
这辈子本就一直有等不完的事,就像他们的青春岁月里,等着两人一起毕业,等着他兵役回来,等他住院医师一年、两年、三年……然後错身而过,又再次回头,终於牵起彼此的手。等待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消磨所有尖锐的棱角,学会随缘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学会握紧手里的一切。
就像看见朱习菈父亲从美国赶来,握住苏阿姨的手,朱习菈眼里诧异和释然交替的泪光。
「朱伯伯准备带苏阿姨回美国吗?他们不也离婚很久了?」在离开医院的车上,姚典娜突然问起。
她依稀记得,不知何时他曾提起过。
「嗯啊,很久了,他们离婚的时候朱习菈才高中生,比你爸妈离婚还久。」
都已经离婚这麽久的老夫老妻,可还会有这样的心灵相系,当时倒又是为了甚麽而离婚?就像姚典娜自己的父母,为了其中一方外遇,或是感情不和分手。年轻时的荒唐,究竟是不慎误入岔路?经过时间的淬链,才终於得以看见尘封的感情底下,仍淌着一脉脉最纯真的清流?
说真的,一对老公婆在她面前揪着眉,颤动双唇,疼惜地摩娑着手指,也让她鼻梁涌起感动的酸涩。
「那习菈这边董事会的事怎麽办?我以为朱伯伯是特地来帮习菈的忙呢!」姚典娜不解地问。
杜鑫评却转过头,会心地笑着说:「这你就不用担太多心了,朱伯伯带苏阿姨回去,可是有一个人还会留下来帮忙。而且,还有苗律师在,不是吗?认真说起来,苗律师在苏综合的董事会里,可是比苏阿姨都还要资深的。」
突然,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透漏着一件促狭的诡计:「还有,其实打电话给朱伯伯的人就是我,因为怕习菈和苏阿姨不想让他知道这边的事,我还偷偷瞒着没告诉她们。」
姚典娜哼出鼻息,「原来,你的算盘早都打好了,亏我还替你们担心。」
「这里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只要担心我们的宝贝和照顾好你自己。」他拍拍她的手臂,轻掐了一把她的脸颊。
她最担心的事,他当然最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