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村长对巡回医疗的作业已经相当熟悉,就在门前的广场搭起了几个棚架,排上一列桌椅。等着卫生所巡回医疗人员来到前,许多民众已经携家带眷四散在广场周围。
同样是部落出身长大,对这卫生所管辖范围的每一个地区都聊若指掌,杨大姐尽管区区护校学历毕业,医疗行政作业的运筹帷幄,仍有独到的手腕。一到场立即吆呼分派,血压血糖检测站、肾病暨大肠癌筛检站、小儿发展检测站、流感疫苗注射站、外伤外科诊疗站,让每个工作人员得以顺利地各司其职。
中场休息的空档,村长带人搬来了一箱饮料茶水和午餐。杨大姐手里还拨着小米粽,忍不住对着身旁的护理师好奇地问:「那个杜医师,长得这麽潇洒帅气,还没结婚哪?」
「大概吧!不是很清楚。」年轻的护理师妹子摇摇头。
「哎呀!没结婚的黄金单身汉,你们这些妹妹不赶快加把劲,肥水不落外人田。」豪爽直言,正是杨大姐本色。
「呵呵呵!不用想太多啦!你看那个杜医师眼神往哪里看就知道了。」
似乎没听到对面几个女人的窃窃私语,毫不避讳地呈现在杜鑫评眼底,是那白袍女医师胸前抱着个孩子,来回踱步地拍哄的影子。
小脸蛋一抽一噎地挂着两行清泪,眼睛却迷蒙地眯起,小脑袋则无力地垂靠在女医师肩头。若不是仔细看那小娃的肤色和五官,会让人直觉地误认为那就是她的孩子。
两岁的脑性麻痹儿,早产七个月时被生下,便留在部落给外公、外婆照顾,未婚的母亲独自一人在市区工作,每个月不过就回家一次。
混口饭吃都窘迫,定期早期疗育复健简直是天方夜谭。杨大姐多次催促要家人带孩子到大医院就医,依然无法排除私人困境,同样也无可奈何,只能藉着每次巡回医疗,小儿科医师顺道帮忙评估提醒。
刚刚抽完血,打完疫苗的阿婆,起身走到姚典娜身边,准备将孩子接过手,「哎呀!谢谢姚医师,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你帮忙。」
姚典娜注意到阿婆蹒跚的步伐,一手还揉着酸痛的手臂,没有将肩上沉重的负荷交给她,只是笑着说:「没关系,你的手刚打完针,我现在没事了,再帮你抱一下没关系的。」
杨大姐引领观望半晌,「你看你看,那个孩子真的睡着了!姚医师有妈妈的味道喔。」一语细声调侃完,还拿出手机悄悄按下快门。
是为了弥补心上失落的那一块虚空吧?感受小小身躯伏在她胸口的呼吸,让姚典娜有种安然的满足。避开他的目光,拒绝联想未来任何与他有关的可能,她阖上眼睛,贪婪地偷得她和孩子之间的短暂宁静,就是寒冬般的心里一轮温暖的小太阳。
一整天的巡回医疗任务结束前,村长带着杜鑫评探视了那位跌倒的爷爷,竟发现老人家不只髋骨疑似骨折,尾荐也已经深红色的压疮一片。
「不行了,这得马上让他住院,否则压疮烂到骨髓炎败血症,再来个肺炎就真的来不及。」杜鑫评揪起眉头,仔细地忖度。
凌乱而狭小的矮屋子里,紧掩的窗户将阳光拒於一帘之外,尿骚夹杂霉味浓郁地弥漫自每一个角落,仿佛人一走进,那恶味便要侵入毛细孔。即便村长太太每天热心地来巡视、喂饭,也不可能当个随身看护或家事清洁工,帮他照顾所有日常起居,打扫得一尘不染。
「那……要告诉他儿子叫他们回来……」村长犹豫地问。
「我的车子後座打平了可以躺人,今天就送他下山住院。再麻烦村长帮忙打包他的行李,联络他的家人。」杜鑫评当机立断地交代。
载着行动不便、低声呻吟的爷爷,下山的路依然崎岖颠簸。每一回转弯或红灯暂停,副驾驶座的姚典娜总担忧地频频回头探望。
「你一个人……行吗?」她终於打破安静问出口。
「你该不会怕我扛不动吧?」他笑得鱼尾纹深深陷入。
姚典娜斜睨一眼,鼓着双颊噘起嘴才说:「不是,我帮爷爷……一起,爷爷的行李总得有人帮忙拿。」
回到卫生所,姚典娜开上自己的车,随着杜鑫评,将那位爷爷一起送进急诊,安排了住院。一切打点完成,两个人同时歩出急诊,已经晚上八时许。
「我请护理站帮爷爷先找了一天的看护,杨大姐来电说爷爷的儿子明天会请假过来,晚上之前应该就会到,也留了紧急连络的电话。」姚典娜说。
杜鑫评点点头,「嗯,X光扫描髋骨确实有裂缝,主治医师收给骨科江医师,明天一早也会来看爷爷。」
一阵刺骨寒风刮过急诊门口,姚典娜瑟缩地提起肩膀,他的羽绒衣已经披往她身上。
「谢谢你,帮我送那个爷爷过来。」那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动作,在在是令她难以招架的理由。
「应该是我要谢谢你来到这个医院,这个小小乡镇真的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医师。」再如何害怕与他共处,这也都是她无法否认的事实。
而她的肯定,绝对是他心灵最大的鼓舞,「一起吃晚饭吧?」他扬起嘴角问。
姚典娜皱起眉,脱下肩上的羽绒衣,还塞回他手中,「不了,一切都只是基於工作上的事,你别想太多。我们,还是当个普通朋友、普通的同事就好……」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这样。」轻呼出的鼻息,挠起他一丝无奈,但他不会放弃。
他会给她多一些时间,多一些心理准备,但绝不会放弃,那是他对自己立过的誓。
她抿起下唇,给了他一抹释怀的微笑,却无法给他任何答案。走得太远,怎堪再复习一次来时路的艰难和挫折。
当姚典娜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他又想起白天她抱着孩子哄睡的温馨画面,「娜娜……」
曾经,她也有机会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慈爱母亲。
她只是暂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此刻,她可是流着眼泪吗?他不确定。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停车场微光昏沉,引起他的错觉。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