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最近的好天气,纪开说他今天准备出来在旧城里晃晃,我一早便跟着他四处倒腾了,主要是跟在他後面看他偶尔拐进一些连我都没去过的巷弄,等他画画地图,偶尔摘一些路边上的林叶收进包里掏出来的一些小玻璃瓶里。
早上城里的阴影下还是有点凉,我坐在晒得到太阳的石阶上,等他站在楼梯下的转角,抱着一本略厚的手记里涂涂改改。
过了好一阵子,纪开从手里的纸页间抬首,坐回阶梯上,解乏似的和我搭话。
他的姿势相对惬意,嘴角抿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我似乎很少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我皱了皱眉,从善如流:「纪开。」
「嗯?」纪开挑眉,神色俨然是在等待我的下文。
我坐在高了他几阶的楼梯上,微微的低头看他:「我这不叫你名字了吗?」
「其实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多主动开点口,总是我自己一个人开口多没意思。」纪开毫不避讳的承认。
我顿了顿,看他明明适应得很不错的:「那我问问你好了。你不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吧?」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纪开耸耸肩,轻飘飘的回避了这个问题。
这就不让问了,我只是笑了笑,不予置评。
「这样吧,我们能聊聊彼此的其他兴趣?」纪开放下手记,手支着重心斜坐在石阶上。
「好吧。」我意兴阑珊的回答,其实也不算是意兴阑珊,和纪开待在一起的时候做什麽都不太介意:「可是我的生活很平乏的,可能没有什麽丰富的素材。」
「你喜欢弹琴不能算,对吧?」我道,我几乎每天都是去听琴的。
纪开点了点头,他的神色虽然一向看不太出情绪,眼神倒是很专注。
「公平起见,看书也以外。」他微妙的补了一句。
「看书怎麽了?」我笑道。
纪开下巴微微朝我点了个动作,不容否认的分析:「看书当然不算,我见到你的时间里你大约有四成时间都在看书,三成和我讲话,另外三成大约是冥想或看我弹琴。」他说完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看了纪开一眼:「原来你都没在认真弹琴。」
「一心多用。」纪开说道。
「不然你先说说你还喜欢做什麽吧。」
「我还满喜欢绘画、或是速写之类的。」纪开说道,神色带了一点玩味。
「你知道吗,我看你还挺喜欢观察东西,一看就能专注很久。」他说道。
他这一提,我倒好奇了起来:「怎麽说?」
纪开把他的手记翻到正面给我看,上面是我坐在纪开後面的石阶上,垂眼看着他涂改手记的画面。
我差点把手记拍回纪开脸上,他却笑得特别开心。
傍晚的光线是暖色的,和秋末逐渐寒烈的温度显得截然不同,令人贪恋。
「这里连像样的窗户都没有,没一阵子就是冬天了,你不怕着凉吗?」我曾经问过,再怎麽讲纪开的一床被子也就只是薄毯,随意非常。
「没事。」纪开那时只是啃着手里的乾粮砸了砸嘴,毫不在意。
或许该等我有空的时候顺便去市集里给纪开找一床鹅绒被什麽的,他实在太不上心了。
纪开直到回到藏书阁里也没有再弹琴,不过仍然维持他文静优雅、一脸专业的行事作风,弯着劲瘦的背脊盘腿在沙发床上,鼻梁骨上架着一副终於看到派上用场的镜片,身子骨靠着墙壁,垂头抱着另一撂纸堆涂涂写写,姿态一副山雨欲来的沉静伟岸。
明明长相年轻得不合时宜,眼角收笔处带着一股子少年人专属的灵气。
钢琴上放了一盏灯,晕黄色的笔触染开室内略冷的温度。我坐在琴椅上,曲腿看书,偶尔彷若不经意的顺带看人。
书里讲了一个牧羊人的故事,他每天一个人起床,出去放羊,今天这个山头,明天那座,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中途不小心睡着,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羊群全都不见了,正在满山找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迷了路。
我没有问纪开在写什麽,一如他从来不提自己的来处,隐约为彼此保留足够温暖却不过线的体贴。
纪开写着写着,倦怠似的一个吐息,放下手记,望着窗户的方向看。
我是侧坐的姿势,只是稍微用眼角看他。
「你有真正出去过吗?」他问。
我停顿了一下:「没有。」
纪开面对落日斜阳的凝视没有因对话而受到影响:「你会想离开吗?」
「...我也没有目的地。」你能带我离开吗?我在心底漫不经心的想道。
纪开的动作一直很优雅,如云如水这种气质的形容在他身上有了最好的诠释。
彷佛注意到我的目光似的,纪开凝视窗外的眼神转了回来:「尼洛。」
我没有回答,室内只有微风吹动纸页些微的声音。
他把一双长腿伸下沙发,坐姿端正了一点。我也随之坐直了一些,没有靠背的脊梁有些发酸,不过我很快就忽略了那点干扰。
「你很寂寞,对吗?」他道。
心跳拉紧了一下,我闻言猛的抬首,纪开直直的注视着我,眸子很黑,深不见底。
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一段话,尼采还是谁这麽说过的:当你凝视深渊,深远也同样在凝视你。虽然这句话很明显不是用在这里。
他的表情看起来莫名的柔和而平静,手指压了一下我的眉心:「你心里空了很久,对吗?」
「我也空了很久,我其实应该有很重要的事情该完成,却总觉得好像一直少了些什麽。」
「可能只是对生命该有的样子的期待吧。」纪开喃喃说道,微微偏头。
时间彷佛就这样停了好一阵,很安静,除了风声,除了脉搏依照深沉的节奏被鼓动的声音。
「纪开。」我呢喃道,连我都被自己这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声音而感到讶异。
纪开侧了侧头,我知道他听见了。
他的确听见我了。
鼻尖不住的浮上一层酸意,我用力眨了眨眼,维持住面部表情,声音却有点浮动:「你一会儿有空能再弹会儿琴吗?」
不是对空气,不是面对这座虚无缥缈的废墟。
纪开笑了笑,很和煦的弧度:「好啊。」
我悄然闭上眼。我听见你了,你也同样听见我了,好不容易,得来不易。
「纪开,认识你很高兴。」
「尼洛,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谢谢你,听见我了。
西元2218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