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瑞米住在马杜尔家以来已经过了几天,我很讶异的发现,即便我们的交集仅仅只限於我十四岁的那年冬天,我和他仍旧有许多的话可以聊。
我逐渐期待起每天下班时,能够在办公室的窗户外面看到那辆披萨店的摩托车停在那里,马杜尔会来接我去他家。
既然生活中多了些事要忙,那我去夜总会和酒吧的时间也被占据了,上回为了买晚餐经过我常去的那间店,保全还问了我最近怎麽不去了。
真糟糕,我已经被保全记住了,看来玩美女人的花蝴蝶称号并不虚假。
但回归正题,和瑞米聊天似乎总比喝酒以及搭讪男人有趣多了。瑞米给人的气质很阴柔,但他讲话却毫不留情的涉及了每个层面。
他和我讨论玩美女人。很婉转的说这本杂志的定位和柯梦波丹实在太相像了,虽然我也这麽觉得,但所谓的都会女性生活时尚杂志都是长差不多模样。
瑞米知道很多事情,他告诉我农场的工作,说他凌晨四点起床和姐姐一起去把牛放出来。在小镇上唯一的娱乐就是电玩店,他笑着说他玩赛车游戏非常厉害。
我依旧不知道他的伤痕还有住院的事情。
但就算如此,他就像我多年未见的老友,即便想不到话题了,他也能立刻提起什麽东西出来。
「薇薇,我是说真的,你最近怪怪的!」当凯西叫唤我时,我才从恍神中回过来,我们现在在会议室中,对,没错,又是每周一次的小组讨论。
现在是中场休息,我感受到回过神来的疲惫像巨石般压在身上。放眼看向周遭。丹正双眼无神的吃潜艇堡,而创意部我忘记名字的男人和善美小姐则是趴在桌上补眠。我再次看向凯西,她好像是想趁这个机会和我聊天。
「我听别人说,你好像下班後都去超市买菜欸。」凯西说的好像我买菜就是要世界末日了一样:「发生什麽事了,你真的要定下来了吗?」
「如果我要定下来,我一定会第一个跟你讲。」我揉了揉眉头,再撑一下,马上就可以解脱去马杜尔家好好放松一下了。我们约好明天要和瑞米一起去逛商城,当作华盛顿导览行程,所以我今晚要准备睡在他家……
我停顿了一下,接着很认真的开始思考。
这种没有在交往却亲密到彷佛恋人一样的关系我从没体验过。正因为我和马杜尔没有想要发展的意思,所以我才会那麽放松吗?
突然之间,有种舒缓的感觉在内心缓缓流淌而出。好像是在洗涤我那不想再与班森这件事碰上关系的执着。
好像没那麽糟。
似乎真的没那麽糟。
「……算了。」凯西哼了一声,少见的没有再多说什麽,随後她便宣布今天提早放我们回家,而所有人像是灌了复活药水一样全部起身,连句下周见也没讲就光速离开会议室了。
依我看我们这群人大概年底就被解雇了。
但特别小组讨论不会影响我的好心情。马杜尔现在大概在上班,如果我直接去他家,那应该可以和瑞米两个人一起看部电影,或者是我和他一起出去逛逛。
为了实践这个想法,我立刻搭着公车前往那条甚至比我家还熟悉的街道上。路上的老太太还和我问好。
我打了招呼以後迳自上楼,在爬上楼梯的同时。先前发生的事情也鲜明地在脑海里播映着。我想起我曾一身湿透的走在这里,一边哭一边喝啤酒。
然後我想起我们找到了苏琪,我感觉到有什麽破碎的东西在癒合,不可否认。
是的,不可否认。
我伸手抓住门把,马杜尔为了让我随时可以过来,他说他都不会锁门,为此我相当感激他,以後如果我们再去吃东西应该要好好请他一顿。
「操!」高分贝的惊叫伴随着东西的碰撞声响起,也就是在同时我打开门,看到瑞米抓着他流满血的手,一脸惊骇地看着我:「你为什麽来了?」
一时之间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所以只能下意识的喊着:「你怎麽了?」
那是认识一个多礼拜以来我头一次看见瑞米露出极度不耐且接近愤怒的眼神,他摇摇头,接着抽出几张面纸,将他手上的伤口粗鲁的掩盖住,但血还是滴到地面,越来越多。
「你不是在上班吗?」他沙哑地说。
「重点不是我在上班吧!?」我开始急了,虽然慢了几步,但我还是走到瑞米身旁,接着提起他的手查看,对方丝毫没抗拒:「你怎麽了,是割伤吗……?」
那不是割伤。我看见他的指甲像柔软的纸片一样被硬生生的折成两半,大量的血从撕裂的皮肤伤口中流淌而出。
我不知道马杜尔家的医疗箱放在哪里,该死。情急之下我还是只用卫生纸包裹住他的伤口,幸好这不是不能止血的伤。在情况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後,我开始向四周查看到底是什麽东西弄伤了瑞米。
马杜尔家的客厅有着专门用来放他杂物和衣服的斗柜,我看见最上面的那层抽屉被打开了,而柜子的边缘则是被血迹给喷溅到。
「你还好吗?瑞米?」确然完毕後,我再次关心起对方的伤势。我猜应该是要关起抽屉结果被夹到,但是为什麽?是怕什麽被人发现吗?
瑞米没有回我,我只好走过去要把柜子关好,并且思索等会儿马杜尔回来该怎麽清理这团惨剧。
然後我发现了,在抽屉里,有一本存摺被抽出透明带,胡乱的塞在了最里头。
根据我对马杜尔的认识,他并不是会乱扔这种重要东西的人。
「你在翻……呃……?」我转头看向瑞米。有点期待他能够用傻气的表情问我我到底在供三小。
「……对。」
我想起小学时有个同学曾被误会偷了班上另一个女孩的钱,那个受害的女孩是人气王,所以全班的人都站在她那里,最後结果查出来,是人气王女孩自己搞丢了。
我没有像现在如此希望瑞米可以跟我说他只是到处看看,而不是我内心打的最坏的那个念头。
「对,我在看他存摺。」像是怕我没听见似的,他又重复一遍:「很不巧你回来了。真是抱歉,薇薇安,让你看到这麽肮脏的场面。」
我松开一直紧握在柜子边缘的手。有种窒息般的错觉绞紧了我的呼吸。我上踏一步,将所有的猜疑脱口而出:「什麽意思?你想要偷钱吗?还是要用他的帐户做诈骗?别这样看着我,瑞米,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破音得很彻底,有股莫名奇妙的情绪在体内蔓延。我发现外其实很想哭,但却说不清为什麽。
「我缺钱,好吗!?」
像是受不了我的咄咄逼问,瑞米崩溃似的吼道:「天杀的!薇薇安,难道你以为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要叙旧而已吗!?操,我根本早就忘记你们了,我能够还清债务的唯一办法就是来要钱!」
一阵沉默。
我哭了出来,场面像是被瑞米给弄伤心了似。对方也意识到这点。接着,他的脸涨红的像是熟透的苹果:「……对不起。」
瑞米乾脆的道了歉:「我现在就离开。」
「不、不行,你他妈不能走!」我激动起来,刚刚的伤心难过一扫而空。
各种复杂的情绪让我全身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我直接抓住瑞米的手腕,他吓了一大跳。我碰触到他手臂上的那些白色伤痕,用力地抓的死紧。
「你知道马杜尔他已经穷到吃土了吗!?我上次跟他去简餐店,他连最便宜的餐都不敢点,只吃免费的沙拉欸!」我觉得我好像不是在帮对方说话而是越描越黑:「你他妈在想什麽!?那家伙可是很认真地想要把你们大家都找回来,结果你竟然想要偷他的钱!?」
「……抱歉。」瑞米又低喃一声:「我不知道为什麽我会想这麽做……你要报警吗?」
我愣了一下,可以的话我不想要跟警察说我的朋友试图偷我另一个朋友的钱,更别提我面前的瑞米还没有办法停止流血,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我也没办法做些什麽。
「你为什麽欠债?」我说,试图转开话题。
他看着我,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我要动手术。」他很小声的说,我的心像是被揪紧一般:「我已经借了一大把钱做术前的准备工作了,但还远远不够,离我能够变成我想要的样子还不够……不够……」
我看见瑞米颤抖着,他流下斗大的泪珠,但却没有伸手去擦,他啜泣着,像个孩子般哭泣:「我已经三十岁了,快来不及了,薇薇安,比起其它人那麽年轻就开始治疗,我打再多的荷尔蒙也没用、对不起,我不是……打针之後我变得很奇怪,我原本不想偷钱、可是……对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操,拜托别告诉马杜尔,别告诉他!」
他看起来像是快要哭到吐出来,那是一种凄惨到我无法形容的模样,瑞米的眼神毫无光彩,像我曾在电视上看到的落难儿童。
「我不会告诉他!」我用力握紧他的手,明明是夏天,他的皮肤却像冰:「听着,没事好吗?你根本没偷成功,记得吗?这就等於你什麽事也没做了啊!没事的……瑞斯米尔。」
我喊了对方的全名,那是马杜尔在搜寻聊天记录时跟我提供的小资讯,我觉得这名字很美,但在十年前,瑞米坚决要我们别这麽叫他。
我只希望他别哭。
「……我的行李箱,好像有绷带。」瑞米彷佛急着想要转开话题,他抽噎着说:「能、能帮我一下吗?」
「没问题。」我连忙到他敞开的行李箱旁,这里面堆满款式中性的衣服,我觉得我好像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内心的直觉叫我等到瑞米愿意开口时再和他谈。
我在一堆像是太空食物组合包的东西後方找到一个小盒子,打开後则找到了绷带还有碘酒。我吞了口口水,接着小心翼翼地帮瑞米上药,整个过程中我们一言不发,好像只要谁一开口,整个气氛就会再次崩溃。
我碰触到他的手,几乎没有温度的双手有着保养得当的指甲,却显得脆弱不堪,我突然有股渴望想好好抱抱他,但考量到後果要是他把我推开的话,我会整个人撞到柜子,所以先暂时作罢。
「你会饿吗?要不要一起去吃东西?」我提议。
瑞米摇摇头,他低声说:
「……真嫉妒班森。」
我愣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心脏像是被人冻结似的:「嗯?」
「他选在最美好的时间离开世界。」瑞米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令人窒息的悲伤:「为那麽简单的理由去死,我好羡慕他。对不起,对於这件事我只剩下这些没什麽屁用的感受。我不会悲伤,也不会怀念你们,我只是嫉妒,是不是写小说的人都怪怪的?」
他笑了一下,就像平常那样不停的讲个不停,用那高亢且细柔的声调。我甚至无法反驳些什麽。
「为什麽他能够毫无留念的就死了?」瑞米毫无感情起伏的说:「既然知道自己没有才能,那为什麽不去找些其他的事情做?我光是割腕就痛得要死,根本无法想像窒息是什麽感觉!……我为什麽要说这些,对不起,薇薇安,我已经尽力在保持正常了,但是荷尔蒙让人变得很奇怪,对不起……该死,我只是……我也想死……我也好想好想死……凭什麽班森能够先走一步、凭什麽让我们承受这些?」
我终究还是选择拥抱他,或许是因为不这麽做就会换我哭出来。我抱住瑞米的脖子,纤细到可以一折就断。
「我不知道,但我在试着理解了。」
这句话像万灵药,有好一阵子,瑞米只是倚靠着我的肩膀哭泣,他不断地喃喃自语,而我只负责用力抱紧他。
「至少要能够光明正大穿上裙子,我才要去死。」他轻声笑了起来,接着又哭出声:「就这样,薇薇,就这样。」
「好,」我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