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末，台北车站附近的便利商店。
我撑着下巴无聊地望着过分平淡的蓝天，高高的空中一朵马尾状的积云挂在车站砖红色的屋顶上，恣意地宣告着今天是个大晴天。
和这样的心情相反，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好不容易撑过周间，没想到假日也要出门……一想到这边我就全身无力。这个礼拜我几乎都夹在薰和书之间度过，讲了太多话的结果就像是待在暑期营队里，整天应付队友和大哥哥大姊姊的结果一样，精神被磨耗得相当严重。
早知道就不要答应的……我现在只想躺在沙发上过一整天。
这时，我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个脚步轻快，像是双腿加装了弹簧的身影。
薰穿着一条深蓝色紧身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厚罩衫，再加上一条格纹领巾……就和她的发型一样，是很复古的穿搭，也是会让人想问一句「你不热吗？」的打扮方式。
不过知情的我，倒可以了解她是为了隐藏胸口的刺青，才穿成这样的。这麽想起来，心底倒是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小跑过马路的薰似乎没看见我。她就这样停在我座位的玻璃帷幕前，开始就着玻璃的反光整理头发。
大概对自己浏海的卷度满意了，她接着开始用左右手的食指按住自己的嘴角，开始上下挪动。
1,2嘴角向上，3,4嘴角向下，5,6脖子歪歪，7,8再来一次……
这是「微笑体操」吗？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对着玻璃重复微笑——歪头的模拟训练。微笑表情Check，接下来是装傻……她把指节放到双唇前，压低视线，摆出新的表情。
不行了，再看下去要笑出来了。我绷着快要崩溃的嘴角，伸手敲了敲玻璃。
怎麽说呢？要是她连看到我的瞬间，那个表情都是演出来的，那我也只能甘拜下风，再也不相信女生了。
「……」
「别难过啦，至少不是被书看到。」
「还不是你的存在感太低，我根本没注意到你。」
和心情大好的我相反，薰一脸老大不高兴地抓着手上的蔬果汁猛吸。
太神奇了，原来那个完美的微笑是这样练出来的。
「你的表情，好恶心……」
听到薰拉长着脸这麽说，我不禁了摸嘴角，才发现自己刚才奸笑得多夸张。好吧，真的有点恶心。
端正自己的面容後，我又感受到犹豫的视线自对座投来。
「干嘛？」
「欸，我今天穿这样……会不会不够可爱啊？」
「唉……」
我忍不住叹一口气。
「你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叫我夸你可爱吗？好好好，你超可爱的。」
「欸？我才没那个意思……我是真的在担心……怎麽办啦，本来想说穿朴素一点，会不会太不起眼了……啊，我的罩衫是不是有起毛球……」
我看着薰一脸嫌恶，同时忧心忡忡地嘟哝，忍不住插了句话。
「不用担心啦，你本来就很可爱了，穿什麽都没差吧。」
听了我的话，薰猛地一怔，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什……什麽！谁教你这种老套滥情男主角台词的……恶心，超恶心！」
「……我只是没多想……」
糟糕，仔细想想这种话实在有点恶心，害得我突然想自我了断了。
「话说回来，你怎麽会穿成这个样子……」
终於肯正眼看我的薰露骨地打量我全身上下的穿着。
「我的穿着怎麽了吗？」
「基本上穿着学校的运动裤外出就出局了啦！」
薰没好气地发着牢骚。我则是哀怨地摊了摊手。
「我今天不是来帮你搬东西的吗，所以穿这种活动方便的衣服才好吧？」
「就算是这样……唉，我终於知道你为什麽会变成这副德性了」
……你在那边自顾自地得到什麽结论啊？
「先别管我了。今天跟在学校不一样，没有其他会在意你靠近书的人了，知道要怎麽做吧？」
为了避免家政课的结局再次发生，我特意向薰确认。
「喔，呃……嗯。」
结果出乎意料地，薰脸上闪过了一丝犹豫的表情。
正当我想再次确认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宏亮的声音。
「喔！抱歉来晚了！」
MAGIC！一听到书的声音，薰立刻装上完美的笑容，转头面向店门口。
书今天穿着一身简便的短衫，搭上七分裤，狡诘的眼神闪啊闪的，就像是外面招牌下的跑马灯。
「嗯，谢谢你愿意来帮忙！」
前几天，我请薰以负责人的身分在班群发讯息，然後终於被加进群组的我装成没注意到要私讯，在下面留言「我可以帮忙。」
果不其然，过了不久，书就私下通知薰他可以来了。
「喔，你也来了啊？」
我以刻意装蒜的语气向书打招呼，书则是对我露出认真的笑容。
「那还用说，难得芋头会出门，我当然要参一脚。」
老实说计画这麽顺利，我除了讶异之外，也觉得有点恐怖……应该说，如果被人亲近到这种程度，实在会让我心底不太踏实。
亲近我的人，比讨厌我的人更恐怖。
如果有人对我太好了，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思考对方到底有什麽企图、担心自己能不能回报对方、怀疑到底能不能信任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对他敞开心房。
听起来就像是还没出社会就在规划退休生活一样吧？没错，我的目光就是这麽长远。做不好就不要做，我就是抱持着如此真诚的心态与人相处。
所以很遗憾地，我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这时我注意到在书的背後，还有一道意料之外的冰冷身影。
「啊，璃，午安安。」
「午安。」
面对薰热情的招呼，璃仍然以一贯的冷静态度面对。同时，她看了坐在椅子上的我一眼。
一如往常地，我又避开了她的视线。
「那，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在薰双手合十，充满朝气的嗓音催促下，我们鱼贯走出了便利商店。
假日的台北车站依旧车水马龙。
四个十五六岁的小鬼来车站商圈怎麽可能只是买美术材料呢？不需要多余的商讨，他们就决定要先逛一逛街，晚点再买美工材料。
搞什麽，我最讨厌逛街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明明是道地台北人的书，却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哇~哇~」地四下张望，站在他旁边的璃则有一句没一句地接话。
一直走在她们後方的薰用手揩着後颈的汗珠。在夏意未消，晴空高照的孟秋穿成这样，也是为难她了。
她大概想搭话，却在担心突然加入会不会尴尬吧……隔了几步，走在最後面的我不禁这麽臆测着。
形形色色的旅人、假日还要加班的上班族、还有像我们一样纯粹出来购物的死高中生……各式各样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在同一个地方不相干涉地错身而过。
感到无聊的我两眼发直地盯着薰发梢之下，後颈的美丽曲线，在心里把玩着无数一闪即逝的念头。
以前的我曾害怕被人群淹没，只能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强忍着惶恐流亡。
到了现在，我终於成长成能在人潮里抬头挺胸，迈步前行的男子汉……并没有，我还是一样没用。
只不过时至今日，虽然陌生的视线一样刺人，我至少不会在众人针山似的目光里失去呼吸、失去自我。
因为我已知晓，他们的眼中其实没有我。
「没人在乎我」这件事，比什麽都令人安心。
当我从胡思乱想回到现实时，前面领头的人已经停下脚步。他们站在骑楼的柱子下，等待我拉近落後的几步距离。一与他们的目光对上眼，我立刻看向其他方位，这才发现我们正在一间饮料店前方。
「芋头，小薰说要请饮料，你要喝什麽？」
「啊，不用了。」
还没等书说完，我就反射性地回答。
我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好意。「施比受更有福」，毕竟占了别人便宜时，反而会像是欠人一笔帐一样坐立不安，那感觉有够不舒服的。
书先连眨了好几下眼，然後转头跟薰说。
「他要一杯大杯观音，无糖去冰。」
「而且一定要加椰果。」
就连璃都无视我，直接代替我向薰点单。
「嘿欸，他不喜欢吃珍珠啊？」
薰露出疑惑的表情。欸，别小看椰果！椰果很好吃，不要因为台湾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都是由珍珠构成的就这样歧视我，加椰果错了吗？这是宗教自由！
「差不多罗，而且印象中他只喝观音茶，没听过他点过其他饮料。」
「是啊，从以前就只会说不，要送他生日礼物也费了一番工夫……」
璃彷佛融冰般喃喃说道，同时在她澄澈的眼种里，映着大楼间隐约透出的青空。
「我们在说饮料的口味喔。」
书不怀好意地笑着，回过神来的璃跫起眉头，伸手整理一丝不苟的浏海。
「……我当然知道，庸俗的全球化味道，最适合庸俗的人。」
「全球化的味道是什麽味道？你公民没读熟吗？」
由於受不了话题继续绕着我的饮食习惯打转，我忍不住插嘴。
「哼，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读的可熟了。关於全球化的章节，包括其优点与缺点都在课本第一百六十七到一百七十页，我已经复习了三遍，没什麽问题。」
对我的玩笑冷漠反驳之余，她得意地「啪」一声阖上手上不离身的英文单字本。不，你可以不用特地宣扬你的复习进度，还有你背页数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太丧心病狂了吧？
「好勤劳……我都还没开始复习……」
薰在研究菜单的同时喃喃地说着，但当她察觉到自己说了什麽的时候，立刻低声惊呼了一声。
喂喂，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了。可是你是学霸，请小心注意你的言行！
成绩好的人说出「还没复习」这句话，在其他读得很认真的人耳里可能就会变成「我读一点书就赢你了何必这麽累呢？」，而在不太用功的同学耳中则会产生「明明就有偷读吧？还在装蒜。」的感想。
正所谓「话语是误会的泉源」，同一句话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方法。如果再经过以讹传讹，不同人个人意志的渲染，那麽就会像团康游戏的图画接龙一样，一开始画的鳄鱼，传到最後可能会变成削铅笔机。
「啊，所以我的意思是……」
「真的吗？那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准备，要不要参考我的读书计画表？」
不过璃似乎完全没有想到那方面去，她诚恳地看着薰，同时还打开手中的手机，准备真的把她的行事历给薰看。
「啊，呃，我……」
薰似乎也对璃的反应感到意外，有点恍神般地搔着头。
「决定好了就可以去点了吧，还有其他人在排队。」
「啊，对喔。」
我搔了搔鼻子，打断她们的对话。薰听到我的提示，赶紧走向柜台後的店员。
「嗯……我要中杯绿茶，去去，谢谢你。」
薰点的内容很朴实，但脸上挂着的笑容倒是诚意十足。话说那个去去是怎样，不要乱缩写好吗？
「我要一杯大绿拿铁，微微；再一杯大观音加椰果，去去。」
书简约有力地连我的点单内容都一起点完，然後示意轮到璃点饮料。不过微微是谁？最近的女明星吗？
「一杯中杯珍珠奶茶，全全……全糖全冰。」
差点被拉走的璃还是安分地念完全名，不过你的口味还真是从国中就没变……这配方比薰的假笑还甜，感觉喝下去就会得糖尿病。
她将一只雪白的环保杯放在柜台上，同时转头看向我。
「你的环保杯呢？」
我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
「……大概上周就发现不见了。」
听到我的回覆，璃刷刷刷地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不见了？」
「嗯……啊不好意思，观音用塑胶杯装就好。」
查觉到自己耽搁了後面排队的人的时间，我赶紧向柜台後方的点单小姐确认。
店员露出符合基本时薪的不耐笑容，在收银机上减去环保杯的折扣，然後将找零和发票交给我们。
过了几分钟，我从带着鸭舌帽的工读生手上接过装满褐色茶汤的塑胶杯。
我先看了请客的薰一眼，看到她已经先喝了起来之後，我才放心地「啵」一声用吸管把封膜刺穿，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褐色茶液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微焦果香，让我因为被人群包围而产生的躁动也随着安定下来。
茶界的咖啡，就是观音茶！觉青们别再喝星巴克了，你们不是老是把关怀乡土挂在嘴边吗？总要身体力行尝试些本土的东西吧？
而且容我说一句，会强调自己觉醒的人，通常都还在作梦。
「杯子……」
「怎麽？」
正当我在心里讪笑着那些菁英主义者时，璃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衣摆。
回头一看，她正用小巧的唇珠拨弄着铁吸管，平静地问。
「还记得丢在哪里吗？」
看着她澄澈的眼眸，我一时不禁语塞。
「我……好像丢在学校了。」
「这样啊。」
璃眯起眼睛。
「我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你用不到一年就弄丢了吗……」
「嘘……」
一听到敏感的话题，我立刻慌张地抬头，朝其他两个同伴的方向看了一眼。
书和薰正看着隔壁文具店的橱窗。书似乎找到了他中意的卡通系列娃娃，正兴高采烈地向薰宣传牠的好——什麽嘛，你们还真是顺利。
「我来帮你找。」
「不用了，我自己弄丢的东西，我自己找回来。」
「你最後一次用它是什麽什麽时候，放到哪里？」
正当我分心时，璃拿起她手上那杯跟我同款，成对的环保杯，板着脸质问我。
「我……那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所以……」
「所以？」
璃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後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一开一阖。
「我不确定你想表达什麽，但我希望你继续使用它。」
她无视我的暗示，毫无掩饰地、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纯粹的想法。
我再次语塞。
不拘泥言外之意，永远直言的璃十分帅气。对她而言，话语就是话语，文字就是文字。所以，与她相处时，明示暗示、话中之话都派不上用场。她只会用最直接的话语，诉说她最真实的心情。
因此一直以来，这都是她最令我醉心的魅力，也是最让我椎心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