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教室和保健室所在的大楼隔了一个操场,而我就像拉着一条精力旺盛的黄金猎犬一般,被一路扯了过去。
「刷!」
薰将保健室的拉门猛力拉开。
「还好!校护不在!」
「你等……等一下……你不把衣服换掉吗?」
「现在要换了啦!我没有烫伤,不用那麽紧张。」
这麽说来,我的手臂也已经不再灼痛,看来那锅麻婆豆腐在被搁在旁边的时候已经降温了。我撑着自己的膝盖,低着头猛力喘气。该死!她怎麽跑这麽快!
跑在前面的始作俑者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
「哇……你不行了?」
「我……平常不怎麽运动……」
呜啊,是不是要吐了啊?我让黏稠的唾液在嘴里打转,暂时抑制想吐的冲动。
「真弱。欸,你的外套可不可以借我一下?我的脏掉了。」
「……我放在教室……我等一下去拿……」
「还有体育服也借一下,虽然有围裙挡着,但制服还是沾到了……」
我蹲坐在地上,勉强地点头。耳朵里还可以听见颈动脉奋力搏动的闷响。
等到心跳暂时平稳下来後,我才终於能吁出一口气。
「……呼……呵……你干嘛突然跑到这里来啊……」
「啊?因为外套不能当众脱掉啊,会透出来的。」
「为什麽……不能脱掉?」
「你装什麽傻?你之前不就看过了吗?」
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步入我的视野,於是我缓缓地抬头看向这双腿的主人。
「……!」
薰在我还蹲在地上头晕目眩时已经把外套和围裙给脱掉,放进一旁的水槽中。而现在在我眼前的她,身上的制服前襟染满了红色的汤汁。为了减轻湿衣服贴在身上的不适,衬衫的第一和第二颗钮扣都被解开,雪白的肌肤就这样被坦露出来。
然而,真正让我讶异的是在那片白净的宣纸上,有着一道显眼的落款。
那是一对翅膀状的刺青。
深黑的抽象翅膀从胸骨的中央向两边延伸,顺着肋骨的弧度,划出两道圆滑的弧线。它的影子延伸进入两侧吸饱水而紧贴肌肤的衬衫底下,隐约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要是脱了不就被人发现了吗?这样我的形象就毁了啦。」
「等一下……你有刺青?」
「啊?我前天跌倒的时候,不就被你看到了?」
薰摆出一副「这个傻瓜在说什麽」的表情。
听到她的话,之前的记忆闪过脑海。
「啊!」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所以那不是胸罩?」
「胸罩?」
「我那时候看到一团黑色,以为是胸……」
尴尬的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我们俩就这样无声地对视。
「我……」
薰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她愠怒地嘟哝着。
「我怎麽!可能!会穿!黑色的啊!」
她每讲一个词,就用力踹我的胫骨一下。
「不要踹我!我哪会想到那是刺青啊!」
「我是走清纯可爱路线的女生耶!要穿也是水蓝色啊!」
……你的清纯形象早就所剩无几了啦!
我当然没那个胆子在她面前这麽说。薰颓丧地发泄完情绪後,就往身後的床舖上一仰。
「我还以为你知道了,所以……」
她翻身转向床垫,还挂在床外的双腿噗哒上下摆动。
「嗯啊……太失败了……」
裙子,你的裙子快掀起来了……我秉持非礼勿视的原则开始研究身旁铁架上的瓶瓶罐罐。碘酒,成分:酒精、碘、碘化钾……话说回来,碘酒和优碘到底差在哪里?使用後能不能开车吗?
正当我脑里还在胡思乱想时,薰又翻了一次身,双手举着柔软的枕头。
「结果还是没让他吃到。」
松软的枕头随着薰的双手左右摇摆,折向不同的角度。
我看着她纤细的双腿,在大脑还没意会过来时,话语就已脱口而出。
「……为什麽要故意打翻?」
听到我的声音,薰挂在床边的腿停止摆动,刷地一声,她坐了起身。
她彷佛是警戒中的狐獴,挺直身躯,一双黑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们隔着狭小的走道对望着。过了一会儿,薰像是认输一般嫣然一笑,放松了绷紧的肩膀。
「又被你发现了呀。」
她寂寥地笑着,一只手指百无聊赖地卷着垂下的发梢。
「毕竟是我做错事了,所以要弥补。」
忽然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走道好宽好宽。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听到我冷冷的声音,薰脸上的笑容便瞬间一扫而空。
从她微开的双唇间能看到牙齿隐约的影子,薰先是愣了一下子,然後露出恶心的表情。
「你……你是在关心我吗?呜喔!好恶,超恶的!」
「你傻了吗?我怎麽可能做这种事!」
我不禁咋舌,不耐烦地伸出食指解释。
「只是因为我接受了你的委托而已。要是以後你还是一直因为这种理由拖我後腿,你和书绝对不会有进一步发展,我也会因此留级!」
「欸……」薰无趣地叹了口气。
「可是,我也不想被大家讨厌啊。」
保健室拉上了窗帘,沉默在阴冷的空间里震耳欲聋。我揣度着字汇,犹豫地开口。
「你……真的喜欢他吗?」
薰挑起了眉毛。
「当……当然啊,他长得帅,人又好,而且大家也都喜欢他。不是很理想的选择吗?」
「是吗?」
我兀自点着头,如一尊复古的摇头公仔。
「可是你没有把他摆在第一位。」
「……」
「对你来说,讨好所有人就这麽重要吗?比你的目标重要?你只有改掉这种想法,才有可能追到书!」
「我才不……」
「所以你根本不敢做自己。那这样让大家喜欢你精心设计的形象,又有什麽意义?不就代表根本没有人喜欢真正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於是赶紧打住,小心翼翼地观察薰的反应。
薰漠然地端坐在床铺上。她低着头,脸庞两边的发鬓垂了下来,挡住了脸上的表情。
「你昨天明明就答应我了……」
她低声,幽怨地抱怨,那嗓音彷佛洞穴里的湖面,一点声音就会激起涟漪,在石笋之间来回震荡。
「我……我不知道你比想像中软弱……」
在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大眼倏地圆睁。
「我才不软弱!」
一个枕头重重砸到了还在将思绪形塑成文字的我脸上。
「我会全部做好的,我一定会成功。」
朦胧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
因为耳朵瞬间被蒙住了,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是否本来就是模糊的。
因为视线被屏蔽了,我不知道她是用什麽表情去说出这句话。
但是,我并不了解她,所以我不想再不识趣地去揣测。
拿下发散着阳光气味的枕头後,映入眼帘的又是挂着耀眼笑容的薰。
「不用你担心,我一定会成功的。我可是既聪明又可爱,人人都喜欢的班宠唷!」
她看向一旁墙上的镜子,戳着自己的脸颊耀武扬威地说。
「嗯~没错,超可爱,我超可爱的。可爱成这样简直就是犯罪吧?我要不要帮自己买保险啊?我果然是大家最~喜欢的班宠(拨……」
「喔对,超口爱超口爱。」
听到我敷衍的回答,她噘起嘴白了我一眼。然後毫不在意地拨动发梢,摆动双腿陶醉地说。
「还不只这样喔。你不觉得,如果刚才打翻的菜还有留下一点点,把那些仅剩的心意装盘,诚恳地送到你面前,这样的女主角超让人心动吗?」
才不会……尤其亲眼看到你这麽说之後只会觉得可怕吧?
「不过,我本来有把盖子按住,所以顶多只会给那些人做做意思,翻出来一点而已……还不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把我的手拉起来,锅盖根本不会掀开。」
她气鼓着双颊瞪着我。这小妮子真没良心!
「什麽啦,我也是想阻止你啊。而且我手也烫到了耶。」
「你烫到了?」
没想到,一听到我我这麽说,薰原先漫不在乎的表情立刻消失。她像是受惊的猫一般瞪大了眼,跳下床铺,一把抓起我泛红的右手。
「哪里烫到了!没事吧!怎麽办……」
「也没那麽严重啦!那锅豆腐已经凉掉了,没事没事。」
「不行,烫伤没处理好会感染,要是这样的话我……」
「就说没事了啦!」
怎麽办怎麽办……薰忽然慌了手脚。
被薰突然改变的态度吓到,我倏地将手从她棉花般柔软的掌心中抽出。手背碰触到冰冷的空气,只剩一丝丝温暖的触感还残留在上面。
「真的……?」
「还用得着你说。」
「没骗我?」
「骗你又没有好处。再说你自己才要注意吧?刚刚不是被淋了一身吗?」
「我隔着外套,外套有防水,没有烫到啊。」
「真的?」
「……还用得着你说?」
薰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後像只鸭子一般噘起嘴,老大不高兴地仰起头看着我。
「是吗,没事就好。」
我将现在还在微微刺痛的右手藏到身後,轻吁一口气。
「总之,你想怎样不关我的事。但是我的工作就是帮你引起书的注意,所以请你不要自己扯自己後腿。」
听到我冷淡的回答,薰哀怨地撇下目光。
「……生气了?」
她将双手缠握在胸口,恰好挡住了正中央的刺青。柔软的身躯稍稍偏向斜前方,她刻意以湿润的眼角余光,像是弃猫一般无辜地看着我。
「如果你觉得你这种演技可以骗到我,我可能会真的生气。」
「哈哈哈哈!区区一个龙套仔,还敢这麽嚣张!」
薰嘻嘻笑着,雪亮的虎牙在朱唇之间若隐若现,悄悄强调着这个家伙有多麽危险。
「咚」我把枕头丢回床上——当然刻意避开薰的身上。
「我去把我的衣服拿来,你在这边等一下。」
我转身走向拉门,然而就在我的手碰到门把的那瞬间,门「碰」地一声被拉开。
「薰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站在门外的既不是校护也不是班导,更不是刚才的家政老师,而是晴姐。
「啊……我没问题的。」
薰方才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棉被拉到胸口,一看到老师,又放松地把被单放下。
「你的没问题才有问题……我检查一下。」
老师不由分说地走到薰面前,仔细检查她的皮肤。就算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也不为所动,大概是已经知道这双黑色翅膀的存在了吧?
仔细想想也相当合理,跟我的情况类似,老师也应该已经辅导她很久了,或许连家访也一样去过,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状况。
「你的手有点烫伤,我帮你包紮一下。来,这是家长会那边存的旧制服,你先换一下。」
老师也太帅了吧……为什麽总觉得我有点多余呢?可是老师,我刚才也被烫到了喔,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注意到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的我,晴老师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怎麽了,该不会你们其实在这里做害羞的事情,被我打扰了吧?」
「不要开玩笑了……」
「不是玩笑喔,游戏里都是这样发展的~」
「请问您玩的是什麽游戏啊?」
我说,请您下次务必借我玩玩——我、我一点都没这麽想喔!
「我很期待我的奖金呢~」
「……」
感觉再和她一搭一唱会让话题扯向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我决定闭上嘴不再祸从口出。
为薰的手背裹上敷料的老师放下手上的药罐,走到我的身旁。
「那麽你先换个衣服,我要和宇聊一下。」
欸?不是应该是「这里没你的事了,宇你回去吧」吗?
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我就被老师钳着肩膀,拖向外头的走廊。
——你只有改掉这种想法,才有可能追到书——
在这个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悄悄说了一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