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渐入傍晚,根据气象预报,似乎有台风要过境。外围环流捎来了一封封口信,一阵阵狂乱的风混着飘落的雨滴,在渐暗的天空下低鸣着。
我顶着稀疏的雨滴,在从校门往捷运站的路途上踽踽独行。
蓊郁的行道树滤去了雨点,剩下几滴零星的水滴拍着我的头顶。
没有把伞从後背包拿出来的理由只是因为懒惰,没有其他的原因。
反正到车站的距离既不长也不短,凭这个雨势连我的肩膀也淋不湿。
我打开手机确认时间,一想到今後留校察看的处分,我就由衷地希望明天能放个台风假。
关上萤幕开关,倏地陷入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他有着一头要长不长要短不短,安全帽般的头发,再加上过长浏海下一双不耐烦的眼睛。是谁的脸那麽臭啊?
我用眼角余光确认四周没有路人後,再就着萤幕的反光伸手整理湿溽的浏海。
这时,我的背脊突然受到重击,整个人被从背後抱住。
「呜喔!」
「喂!芋头!你干嘛又一个人跑回家啦!」
袭击者用力抱住我的胸口。他的双手熟练地一阵搓揉,背上的冲击力害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不要揉我的……胸部!」
我赶紧挣脱他的双臂,像个刚逃过暴行的少女般按住凌乱的领口,和对方拉开安全距离。
「唉唷,别那麽见外嘛。话说你今天怎麽又先回去了?」
「干嘛?我又没必要等你?」
「等我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刚才才对我严重性骚扰的少年脸上仍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褐色的双眼毫无悔意地盯着我。
「我不等。说不定今天你想自己一个人走,那我去找你不是会让你困扰吗?所以要是要找我,就请你先主动跟我说。」
「什麽啦!我只是放学後帮班上同学签警告单,多花了一点时间而已。我平常都跟你一起回去的啊!过分!超过分的!」
对方夸张地叫着,就像是海盗肩上的鹦鹉「过分」、「过分」地喊着。
「那种东西就叫他们乖乖拿回去给爸妈签就好,你就不怕被教官抓到吗?」
「别担心,我学的超像的。我可是在白纸上临摹了好几次才小心地签上去。要是简简单单就被抓到,我怎麽敢跟他们收钱?」
我看着书得意地用食指与中指撑开厚厚的皮夹,吐出舌头露出淘气的笑容。
但与这样的充满稚气的笑容相反,他上吊的双眼、茶色的细发、以及修长的身形都流露出一股超龄的成熟感。简而言之,就连以我同为一个男性来说,也找不到比「帅」更好的形容词。
不过就像经验值补正一样,这个人的个性实在很……
「你还好意思收……啊。」
正当我没好气地嘀咕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深蓝色的小小塑胶包装从他的皮夹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
「欸,你的东西掉了。」
因为早已知道那是什麽,所以我不为所动地指了指地板。书「喔」地轻呼了一声,立刻自说自话地将它捡起来。
「哎呀哎呀,皮夹里的糖果掉出来了呢。」
「请问哪种的糖果上面会印着『杜蕾丝』?口香糖吗?」
「以材质来说差不多吧……不过毕竟我不是那个要把它塞进嘴里的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吃起来像不像?」
我不耐烦地撇过头,彷佛想把书轻佻的发言一并抛诸脑後。
「也是,今天是礼拜四,你又要上家教了?」
「对啊,不管从哪个方面解释都没错唷。礼拜一上社会、礼拜二上自然、礼拜三上英文、礼拜五上数学,而今天则是上国文。」
「你的嘴巴真的每一次都给我惊喜,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这种东西,只有相信神的人才会怕啦!」
危险的话题就到此为止,我紧紧地闭口不语。察觉到我的意思,书也冷冷一笑,彷佛蛇一般舔舐自己的上唇,同时伸手拍了我的背脊一下。
比起拍了一下,更确切的说法是摸了一把。我能感受到书的食指跟拇指扫过肩胛骨的触感,如果我穿着胸罩的话,可能已经被解开了……
「啧!不要乱摸……」
我实在想不透,为什麽这头衣冠禽兽要从国小开始,就不厌其烦地来骚扰我,就连放学路上都要缠着我不放。
更令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麽这种人在学校里居然这麽受欢迎。
隐藏着自己和多位家教大姊姊过於亲密的关系,书对外交友无数,连补习班老师都能打好关系。他的手机打开,未读讯息永远超过二位数,三不五时萤幕边缘就会跳出女孩子的对话头像。而在国中时期,他的外套每次午休都会被不同的女同学借去盖……书就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
站在这种人旁边,就会连带被旁人的视线贯穿。彷佛在说「这是谁?怎麽跑来跟书套近乎?」的目光会让人感到坐立难安、流鼻水、打喷嚏,严重一点还会起疹子,打个比方就像是没穿防护衣站在放射源旁边,过不久就会一命呜呼。
真的,没事请你不要站在我身边,四周投来的每道目光都像是无声的指责、苛求、监视,藏有无限未知的恶意。
现在我背上都能感受到一旁路过同学的视线,如果眼光是针的话,那我现在应该跟豪猪没两样。
你看,现在就有一道刺眼的视线刺在我的身上。我勉强转过身子,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在瞪我。
「啊,璃你也在啊……」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另一个旧识也站在一旁。
她埋首於手中的英文单字本,只有两道目光越过书本的上缘,恶狠狠地盯着我。
「难得有女生站在你旁边,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迟钝成这样,活该到现在还是单身。」
她再次把那张脸埋入书页後方。虽然早已对她的毒舌免疫,但被这样说我还是很受伤喔。
「哎呀~你还在为校排第一名被别人抢走生气呀?」
哪壶不开提哪壶,敢这样问的人,举目所及应该真的只有白目的书了。
璃「啪」地一声阖上单字本。恶狠狠地盯着书。
「不必担心,我下次一定会赢过她的。」
「我也只是以『男友』身分关心一下而已,其实也没有很担心你啦……不过如果你觉得成绩太好,高处不胜寒,要我安慰你一下也不是不行。」
「虽然知道你是开玩笑的,但还是恕我拒绝。」
「哎呀,像你这种正经八百的女生,翻到背面来都会变得很放荡不羁喔……这种事你应该很清楚吧,『前男友』先生?」
「我?你说什麽?」
矛头突然转向我,害得我手抖了一下,手上的手机差点掉落在地。
「你没听清楚吗?我说你身为她的前男友,应该很清楚这种正经八百的……」
「我听得很清楚!我是说,我们……不是……」
我来回指着自己和璃,想要试着辩解。
「咳嗯。」
这时璃轻咳了一声,将单字本的书脊抵在粉色的下唇上,泰然地回嘴。
「他是我的死对头,才不是什麽前男友。」
书有些悻悻然地将双手插进口袋,无趣地别开视线。
璃伸手整理整齐的领口,补刀一般对他唾骂。
「还好你只是『登记男友』。要是我真的有这种不正经的变态男朋友,我肯定会让他活不下去。」
居然是让对方活不下去啊……我颤抖着避开璃的目光,只用耳朵听着他们斗嘴。
他们两个是仙祠中学里,众多为了顺应学校政策产生的「登记情侣」之一。许多认为读书、社团之类的活动比谈情说爱还来的重要的学生会选择找跟自己有相同想法的对象「登记」,藉以避免惩罚。
这些隐藏单身者在本校也占了将近一半以上吧,但是毕竟有政府机关的业绩压力,所以校方也不打算深究。这种关系实质上已经算是不需要多做掩饰的公开秘密了。
实在是虚伪至极。如果这两人有什麽地方像情侣,大概就是吵嘴吵个没完吧的这一点吧?
我叹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已经开始贴到额头上的浏海,等待着一个能打断他们拌嘴的插话点。
「那个……我先说一下。之後,我应该会比较晚回家……所以,嗯,就是这样。」
本来我是想说「如果你们要等我就算了吧」,但仔细想想,假设他们会等我这件事其实很自以为是,於是便就此打住。
「咦?」「啊?」
两人惊讶的声音重合。我无视他们的反应,打算加快脚步超过他们往前走。在下有事,先走一步!
「这是什麽意思?」
璃睁大双眼,面无表情地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呜啊,好可怕!
「你要去干嘛?为什麽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好痛,快放开我……」
你们是直升机家长吗……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你给我老实招来。」
§
雨势渐大,我们三人坐在捷运站旁便利商店的户外吸菸区,坐在方桌的一边发着呆。
「原来啊……是『补修』啊……」
坐在我左边的书啃着冰棒,盯着骑楼边檐滑落的雨点。
「原来只是补修啊。」
坐在书左边的璃闭着眼睛,冷漠地喝着铁铝罐装的奶茶。
我像是要把满腹的郁闷都冲淡一般,往喉咙深处灌了一大口茶,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暗自期待着明天能放个台风假。
「所以说,老师说还有另一个人也会跟你一起参加补救教学罗?」
「嗯,差不多吧。」
我靠在椅背上,喃喃地回应着。
「唉唷!那这就是学校要逼你跟对方交往的意思……哇,说不定对方是个温柔可爱的女生喔?」
「温柔……可爱……」
我身旁传来某人的嘀咕。书将这个声音置若罔闻,继续大剌剌地发表高见。
「而且如果对方是个美女就更好了。哇,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耶芋头。」
「美女……咳……呜……」
璃不知为何,被奶茶呛到。其实你只论长相的话,也是个美少女啦。黑长直的分数一直很高喔。
不过这不重要。总之先不管她,我没好气地看着书。
「我有那麽简单就屈服吗?而且和我一样留到最後的人,应该也不会多温柔可爱。」
更何况,比起温柔可爱的人,直截了当的人相处起来更没有压力。
打个比方,温柔可爱的人为了让自己温柔可爱,往往不会拒绝。
所以,这代表我在和他们相处时,可能时不时踩到他们的地雷而不自知。
光是想到对方满脸笑容的同时,後脑杓可能想着:「这个人烦不烦啊?」,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再说,只是因为对方些许的温柔,再加上共处一室就喜欢上一个人的男生,大概只存在於国民小学吧?
「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见期末不掉泪,我现在不想考虑这种事情。」
「嗯~也是呢,而且也还不知道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书煞有其事地看了旁边的璃一眼。
我再次看向灰茫茫的天空,平静地说。
「老实说,我还觉得不如是男的比较好。」
「啊咳……」「你在说什麽?」
一瞬间两阵咳嗽声传来。
「你们怎麽了?」
「欸,你是说真的吗?」
书忸怩地看着我,请别这麽做,这真的很恶心。
「咳嗯,原来宇已经只能投奔男生的怀抱了。」
终於恢复原样的璃露出遗憾的表情。等一下,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如果对方是男的的话,那什麽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有什麽压力;要是是个女生的话,考虑到学校的意图,就会有一种『不好意思是我呢』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轻抚着宝特瓶的瓶口,把玩手中的词汇,试图拼凑成字句。
「唉呀唉呀~」
「怎样?」
我没好气地看向书,而书刻意看着窗外的雨幕。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所以我才说啊……」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我们俩忍不住撇开头。
「啾啾啾啾……」
随着风势止息,我的脚边传来了一阵阵微弱的鸟鸣声。
一只麻雀被风吹到我的脚边,侧躺在湿漉漉的磁砖上,一边的翅膀歪向异样的方向。
「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