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空气从铁门底下窜进,亦凡与夫妇一同喝着热汤仰望着店内橱柜上的老旧电视。
主播激动地播报着赛况,场中理着平头的球员们各个舍身抢球拼命奔驰。
「啊!可惜啊!」男人抽着菸大叫,望着比赛最後的绝杀硬生生地被篮框弹出。
「亦凡,男生组已经开打了,你们的赛程什麽时候开始啊?」男人转向亦凡问。
「再两个礼拜後开始。」边嚼着汤里的贡丸,亦凡缓缓说道。
「嗯,加油喔!明天星期日要练球吗?」男人关心地问。
「不用,明天休息。可是…我中午有事要出去晚上才会回来,没办法顾店,抱歉。」亦凡充满歉意的神色看着夫妇。
「没关系,你放心去,店里交给我们就好。」妇人说着与男人一同微笑。
冲洗掉疲惫与汗水亦凡放松地倒在床上,回想起今日练球的种种以及场中她最喜爱的身影,春心不自禁地荡漾着,亦凡将枕头紧紧抱住不断磨蹭。
「如果我喜欢的是女生,你会支持我吗?」亦凡翻身拿起床头的手机嘟囔着。
浏览着萤幕里的相片,画素不高有些模糊,亦凡依旧沉浸地看着,露出怀念地笑容。
门外传来罕见的敲门声。
「伯母,怎麽了?」鲜少到房间拜访,亦凡探出头问。
「亦凡,这个你明天带去吧!这是客人送的高级莲雾,很好吃哦!」妇人和蔼地笑着。
「哇!伯母,谢谢。你怎麽会知道我明天要去哪?」亦凡望着袋中饱满的红果实内心满是感动。
「不用说我也知道,我们是家人啊!好了,我帮你放冰箱,明天记得带,晚安。」妇人温柔地说道。
掐指算算亦凡在这个简陋的房间中已待了快要四年,从十四岁的懵懂无知到现在的独立自发,令人不禁感慨时光的飞逝。
「好,应该这样就行了。」妇人将小冰箱门关上确认着。
望向四周,一切被打点的井井有条。
洗衣机上并没有杂乱待洗的衣物而烘衣机中的滤网也如崭新般乾净,窗边流理台的锅具一致整洁有序。
妇人欣慰之余也带点感伤,想起第一次见到亦凡就如同一只遍布伤痕的雏鸟。虽然假以时日地耐心照顾直到痊癒,鸟儿却不敢再次轻易接近他人。
这几年夫妇待亦凡如同亲生女儿,或许是身上已流有被迫快速长大的血液而冲刷掉了同龄孩子应有的任性耍赖,小小的亦凡几乎所有事情都能以早熟理性的态度处理,令人时不时地感到诧异。
但仍旧,夫妻两人只是希望亦凡可以不用承担起那些超出她负荷的压力,像个孩子般好好地长大。
「唉!如果能稍微对我们依赖撒娇一下也不错呢!」妇人感叹着。
关上小窗,外头新月的光芒被玻璃折射,四处发散。冷风渗入些许。
周日的市中心布满人潮,亦凡从火车站走出淹没在人群里,好不容易走到一家英式餐厅才发现上方崭新的招牌样式。
再三确认後拉开了古典雅致的店门,服务生带领着亦凡来到了角落的座位,一名身穿白色柔丝衬衫与淡褐长裙的女人在木质座椅上微笑。
「亦凡,你来了。最近好不好?」女人站起给与亦凡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很好。妈妈,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是这麽漂亮。」亦凡闭上眼紧紧抱住这熟悉的热度及香水味。
英式下午茶的香味萦绕,气氛优雅,与女人的气质完美匹配。
亦凡望着那与自己相似的削直脸庞,高挺鼻梁,眼眸忧郁深邃,微微扬起的唇角与修长的眉毛展现着某种神秘的美丽。
「妈妈,最近忙不忙?」亦凡啜了一口英式热红茶暖着身子。
「还好,工作已经告了一段落了,但是弟弟现在上幼稚园每天下班後马上要赶去接他,有时候就会觉得好累。唉!我的身体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可以东跑西跑了。」女人笑着无奈地说道。
「辛苦了,Max有空会帮你带弟弟吗?话说那个小笨蛋乖不乖啊?会不会很难照顾?」亦凡皱着眉头问。
「嗯,Max很贴心,只要有空他都会帮我。至於弟弟,他很调皮,常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你。」女人摸了摸亦凡的脸颊温柔地说。
亦凡腼腆地笑了笑,慢节奏的西洋流行乐在耳边环绕着彷佛也加入了两人久违的相聚时光。
「对了,这是伯母要送你的。」亦凡捧着整袋的大红果实微笑说。
「哇!真是太谢谢她了。呵呵,这几年你在大伯那里好像过得满不错的,这样我就放心了。」女人接过鲜红欲滴的水果欣慰地说。
「嗯,伯父伯母对我很好,我真的很感谢他们。」亦凡笑道。
面对着亲生母亲,亦凡口中诉说的却是来自他人的亲情,内心虽充满真心诚意的感激但也同时百感交集。
谈笑间,天色被刷上一层昏暗的色彩,流行音乐转为缓慢哀伤的古典小调。
「妈妈,跟你说哦,我上上个月入选国家队,去韩国打了亚青盃。虽然资格赛就输了可是我也因此知道国外选手的实力,所以我一定会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兴奋地诉说亦凡显露出难得的骄傲表情。
「国家队啊!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呢!」女人笑着回答,眼神瞥了一下墙上的时钟。
「还有啊!下下个礼拜全国赛要开打了,如果我们打进八强就会在市中心的体育馆里比赛,到时候也许你有空可以过来看看我打球。」亦凡舍不得时间的快速消逝,满怀着期望地对女人说着。
「喔!亦凡。」神情转为悲伤,女人长叹了一口气。
「怎麽了?」亦凡了解这语气,在这叹息之後总是藏有不幸。
「其实…这次我约你出来是要告诉你,我跟Max决定带弟弟一起移民英国了。」女人平静地道着。
「移民!什麽时候?」亦凡彷佛被雷击中震惊而无法动弹。
「下下个礼拜四晚上十一点半的飞机。」女人缓缓答道。
胃酸捣股着,千头万绪在亦凡的脑海中翻涌波澜,身体却不知如何反应。
「为什麽…这麽重要的事不早点告诉我?」亦凡低下头,责备中带点怨恨。
「因为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当面说来的好。」女人沉下语调答道。
这荒谬的理由连自己都感到心虚,女人不禁讪笑起自己的谎言。
并不是当面说来的好而是离开亲生女儿到另一个国度展开新生活,这样残忍的决定自己根本毫无勇气提起。
亦凡试图消化自己的情绪却一股脑地被过去所衍生出的悲伤与痛苦淹没,陷入无言的愁绪。
「亦凡,虽然到英国之後我们比较没机会见面,可是寒暑假你还是可以来找我们啊!」女人安慰着眼前不发一语的孩子。
「妈妈,就算你现在在这里,我们一年也见面不到五次,可是每一次对我来说都很珍贵,但你却不跟我讨论就说你要移民了,连这样的事你都懒得通知我!」亦凡埋怨着逐渐失去控制。
「亦凡,我并不是懒得通知…」女人试着解释。
「我是你的拖油瓶吗?明明这几年我都已经尽量不给你添麻烦了啊!」被哀伤吞噬,亦凡歇斯底里地叫着。
哀痛的曲调终了,亦凡擒着自己的委屈作势站起离去。
「我还能怎麽办,难道你要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搬到英国吗?」女人见状反驳似地说道。
「不是,妈妈,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要你多在乎我一点,多看我一眼,不要把我当作是你上一段婚姻的纪念品。」亦凡在濒临失控之际终於吐出了隐藏多年的痛楚。
过於强大的悲伤使亦凡哽咽无法再与眼前曾经只属於自己的母亲对视,迅速抄起了椅背上的外衣迳自离开,留下女人掩着面被回荡在空气中的控诉狠狠扎入心房。
暗沉的昏黄中打开家门,发现地上满是凌乱的玩具,小孩与大人嘻闹着打滚在一起,笑声清脆。
「妈妈,你回来了哦!我好想你哦!」胎毛柔顺的小动物笑容满面地扑上女人的腰际。
「Hey,honey.」金发男人迎面走来直接吻上了在冬天中冰冷的唇。
女人柔情地笑,开始简述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却也刻意避开了心上的伤口。
将玩具随意丢入塑胶篮中,金发男人领着女人到餐桌并贴心地把小男孩安顿在儿童座椅上,一家人品尝着美食,如此朴实简单的幸福在几年前却是遥不可及。
当破碎的婚姻嘎然而止的那一刻女人感到内心无比轻松却也空荡寂寥,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被两只签字轻易击破,然而内心剩下的并不是由爱而生的憎恨而是彻底放弃後的惆怅,一无所有、身心俱疲,幸好遇到现任的丈夫将自己拯救。
与亦凡的每次会面都令女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的不堪,永无止尽地争吵叫骂,不分日夜的酒精沉迷,毫无勇气与能力而只能以自毁的方式发泄。
也许是小亦凡敏锐地发现这一点,当自己醉倒在沙发上时总会无意间多了一件毛毯,或是在晕眩的早晨看到酒瓶旁有一只解酒药及写满贴心话语的纸条,这些种种都让身为母亲的角色感到丢脸与自责。
但这又该如何是好,自己只是个女人,只是个渴望被爱的女人,陷入泥淖里没有多余的气力能够带着亦凡一同挣脱。
「面面好好吃哦!」男孩抓起碗里的面条哑哑说道。
女人笑着拿着小毛巾擦拭着孩子沾满酱汁的脸颊,那无邪灿烂的表情带她回到初为人母的时光,亦凡稚嫩单纯的娇小脆弱彷佛与眼前的现实融合。
夜里,女人辗转反侧,身边的男人睡眼惺忪地翻身发现了尚未阖眼的枕边人。
「Max,AmIagoodmother?」女人感到背後被轻拥住。
「Ofcourse,absolutely.」男人轻拂女人细瘦的肩轻声温柔地说道。
寒风从窗户的间隙渗进,亦凡的哽咽的声音在脑海回荡,罪恶感深深袭来。
女人望着天花板叹息试图勾勒出亦凡现今的模样却怎样都不完整,彷佛母女的时空滞留在4年前那破败的一刻,然而仔细回忆,亦凡口中最重要的篮球直到现在自己依然一无所知。
失眠的夜,女人毫无抵抗地让过去犯下的错误谴责审判,挖开结痂的伤疤以此自我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