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项豫漫无目的在街上乱晃,最後来到皇宫东门附近一棵树下坐着,然後拖着腮、双眼无神地看着宫廷侍卫谨慎检查出入的人与车马。皇宫戒备非常森严,抬起头还可以看到宫墙上站了密密麻麻的士兵们。
自他从山东青州闹饥荒而逃出已有五年。刚来到京城、被秦逸生收养的第一年他仍时不时见到衣衫褴褛的难民在街上行走,且大多是男人。老弱妇孺们早已在逃来的路途上饿死、或发生意外、或被杀,因此在京城中很少见到这类难民的身影。
他曾在这棵树下目睹一群难民手执木棒、锄头、或几人一同搬运大石头,身上没有穿上任何防护的东西,就这样冲上去攻击皇宫侍卫,然後再一个个倒地不起。那时他心中暗笑他们笨,去附近店家偷东西吃就好了,为何要自找麻烦闯皇宫送命。他把心得告诉秦逸生,秦逸生一边弹琴一边感慨地回:「项豫啊,就是皇宫里面的那群人害你们堕落到这步田地。要知道,天子是要代表天上照顾老百姓,不是让我们挨饿。」
他有些明白那些难民为何要这麽做了。不过一年以後,街上再也没看过他们。秦逸生告诉他是皇帝下令京城戒严、难民不准再入城,而原本城内的难民都被以叛乱罪名被诛杀。
他在树下玩弄树枝、又捡了些石头放入袖子内,最後倒地睡到不省人事,直到有人轻拍呼喊他。项豫皱了皱眉头後睁开眼睛,沙哑道:「……爹。」
秦逸生对他微笑。「又来等爹等到睡着?我们回家吧。」
「嗯。」他迅速爬起身。
夕阳的红光照射在他们身上,让两人身後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秦逸生揉揉项豫的头:「你长高不少啊!」
「嗯。」
「你好久没来宫门前等爹了。怎麽?又跟筝音吵架?」
项豫摇摇头。「她跟王家兄妹玩在一起。」
「你没加入他们?」
项豫没有回答,秦逸生也没再多问,两人静静地走着。一会儿项豫才又开口打破沉寂:「爹,王群书他怪怪的。」
「哦?」
他停顿,思考了一会又道:「王群书告诉我,他最近看到对巷余家公子跟筝音走很近。」
「余家公子?余歆?」秦逸生挑眉,项豫点头。「怪了,我怎麽没有印象他跟筝音变得这麽要好?」
「爹白天都在宫中不知道,最近余家公子常过来。王群书说他看到余歆总是找些鸡毛蒜皮的无聊理由来找筝音、常常看着她发呆。我……王群书告诉我他心里很不舒服。」
秦逸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群书告诉你他心里不舒服?你这又是哪时跟群书变这麽要好呀?我怎麽都没注意到?看来爹该检讨罗。」
项豫摸摸鼻子。
秦逸生再次笑笑。「看样子余歆跟群书两人情窦初开了。」
「情……情窦初开?」他声音透漏着惊讶。
「是啊。他们开始日夜思念着喜欢的姑娘,想要无时无刻在一起,希望对方只属於自己一人的,并且会幻想未来两人是夫妻。」
「夫妻……」项豫皱眉头,似懂非懂这个词的含意。秦逸生笑着拍拍他,并未多做解释。
项豫一回到秦府,秦筝音立即奔上前怒气冲冲的骂了他一顿。他盯着她怒骂的脸、一字也没有听进去。
「项豫哥哥有在听吗?」秦筝音手插腰质问道。
然後他突然噗哧一声笑出来。「你那麽凶,谁要娶你?」
「啊?」秦筝音一脸困惑。「你果然没在听我说,是你用弹弓打群书哥哥对不对?」
项豫伸手搭住她的双肩,将她身子反转过来,并推着她往前走。
「你要推我去哪?」秦筝音挣扎着。
项豫没有回答,他把秦筝音推到後院原本她在练习的筝前、一股脑将她按入座位,然後手抱胸看她。
「你到底要做什麽?」
「你不是要我帮你听娘寿宴表演的曲子吗?」项豫用下巴指筝。
「项豫哥哥老是转移我注意力,你都还没回答我刚才问题……」秦筝音想要站起来,却又被按住。
「难得我主动想听,下次你再找我可是没有机会了。」
她叹了口气,开始弹奏,没有发觉项豫在她身後露出了微笑。
*
杨氏的寿宴很快就来临,秦逸生邀请了妻子友好的左右邻居及自己的挚友宫廷太医院院判江浩渊。江浩渊是宾客中唯一一位皇宫高官,是皇帝宫嬴的母亲皇太后主治太医之一,也是太医院使桂弘慈的得力助手。跟秦逸生交好上就是因为兴趣相近,且两人都好琴。秦逸生相当信任他,因此在自己妻子杨氏的寿宴也邀他一同前来共襄盛举。
秦府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家仆们忙进忙出打理,他们在秦府中庭搭起表演的台子,台下就是摆设宴席桌。杨氏亲切地招呼邻居婆婆妈妈们,并一一向她们敬酒。
不擅长也不喜欢这种场合的项豫本想躲回他的树上,但见到秦逸生在不远处,便挤过人群想到他身边,却发现他正在跟江浩渊对谈。
「哦,你就是逸生收养的孩子?」江浩渊有趣地打量项豫。他本来想要转身就走,却被秦逸生给叫住。
「我最近都在教这孩子弹琴呢。浩渊兄是否愿意赏光听听我们项豫的琴音呢?」
「我不要。」项豫立刻回绝。
「哎呀,别这样。浩渊兄一直很想亲耳听你弹琴呀!」
他别过头去。「我只弹给爹听。」
「哈哈,不然这样,小少爷赏个光与逸生一同听听在下的琴曲吧。」江浩渊缓颊道。「听说小少爷耳朵灵敏,请务必给在下指导。」
秦逸生对项豫使眼色,项豫无奈只得跟着走到宅内一间最安静的房间去。秦逸生焚上一柱沉香,江浩渊静下心整理好情绪後开始拨弦。
项豫手抱双膝坐在一旁、两眼无神听着。待演奏结束後,秦逸生问他感想,江浩渊也一脸期盼。
他打了个哈欠。「听不懂,我快睡着了。」
秦逸生哈哈大笑,江浩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孩子说话总是那麽直接啊!项豫之前还说我弹琴总是感情太泛滥、不懂得隐藏自己……」
江浩渊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项豫站了起来伸伸懒腰後便迳自离去。
杨氏寿宴的表演节目已经开始。台上两名双胞胎小女孩在唱歌,她们是秦筝音最近认识的朋友。项豫放眼四周,发现跟秦筝音认识的邻居孩子几乎都被她邀请来,包括被无中生有说跟秦筝音变要好的余歆,当然更是少不了王群书。
「她跑哪去了?」项豫左顾右盼喃喃道。秦筝音不在宴席内也不在舞台附近,可能是去准备表演了。他转过身,攀上一棵倚着长廊屋顶的树爬了上去,然後小心翼翼踩过屋瓦坐下,并手拖着下巴俯视全场。
双胞胎小女孩深深一鞠躬、结束这场表演,众人拍手喝采。待双胞胎手牵手下台去,便有家仆搬上三只筝、三把座椅。
只见王海棠与一名女孩盛装打扮、分别从舞台两侧走上来,并留下中间最前方的筝。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从舞台左後方出现。众人一阵「哦——」的一声惊呼,项豫也坐直了身子。
秦筝音打扮得非常漂亮。她脸上化了妆、灵动的大眼显得更明亮;身穿有刺绣花纹的雪白交领襦、下搭茜色裙子;头上簪了一朵牡丹与一支蓝色玉石步摇,整个人仪态看起来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秦筝音缓步至舞台中央,与後方两位姑娘向观众行礼致敬,起身後她对观众席绽颜微笑。
项豫看到王群书坐在观众席内,视线紧紧黏着秦筝音、表情呈现呆滞状态;连余歆也用跟平常不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她。他将手伸进口袋内紧握弹弓、隐忍着。
秦筝音的笑容有些紧张,不过还算镇定。她视线扫了现场一圈後落到了杨氏身上。「娘,筝音祝您福海寿山。为了恭贺娘的寿诞,女儿作了一首曲子要献给您,请娘笑纳。」
杨氏开心地拍手,项豫也看到秦逸生与江浩渊已经走出来准备听表演。
台上三位姑娘坐下来。由秦筝音为主,两位姑娘伴奏。
项豫不知不觉间放松口袋里紧握弹弓的手,眼里只剩下秦筝音。其他那两位姑娘不但多余,且弹得生涩紧张、听得他刺耳。
清风徐动、一朵春梅花瓣飘落,秦筝音覆额的浏海被风卷动着。她垂下修长的睫毛、嘴角挂着微笑认真弹奏,表情沉浸其中。
突然间,他彻底明白秦逸生所说的意思。
他一直恋慕着她,从她初次对自己嫣然一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