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易节,物换星移。
时间匆匆过去,然而在与世隔绝、极北的疏尧山上,每日都像是昨日一般,和以往没有什麽不同。
只是今年,春来融雪的声响大了些,在山林间涓涓流淌的细小水流,随着蹊径日夜不断打着旧枝新叶,想来,这回的夏日可能较以往更热些许罢。
阎异一边研磨着药钵里散发出奇异香气的药粉,一边对着屋外拿着扫雪的扫帚互相打闹的聂兼仪和穆醇,一向自然微翘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像是觉得两个师弟的动作十分有趣一般遥望,竟是有些出神。
修长的身板上是玄青色的束袖长袍、深藤灰的腰封,日光透过窗子映照他丰神俊朗的眉目,与其周身的药香自成一道谪仙临窗的风景。
窗外的剑锋交接发出铿锵的清锐脆响。
持了短剑左右格挡着聂兼仪攻势的穆醇眉头微皱,朝人肩膀射出自己手中短剑,一个反手紧紧扯住剑穗,又生生让攻势多出几寸,险些擦过聂兼仪浅碧色的短衫,同时也让他神色一凛,脚旁踢一旁的石桩,旋转身子向後急退几步。
「哪里走!」穆醇见猎心喜,剑尖擦过地上雪泥划出一道长痕,他手里用剑尖朝地上一撑,流步划空,闪身便缠了上去。
聂兼仪哪容得穆醇这打落水狗的架式,「切」一声将手中特制的长剑一分为二,在剑锋上凝聚内力,卷着残雪反击。可难得能教训自己师兄,穆醇哪里会让他有机可趁?也将内力灌注剑中朝人迎了上去。
「看招!」
「我看招?招能干麻,打了再说!」
电光火石间剑再走了八九招,聂兼仪仗着自己轻功略好穆醇一些,拔地而起踏过人肩翻上最高的那个石桩,还朝穆醇挑衅地哼了一鼻子气,穆醇气不过,一边骂一边又跟了上去。
「我就不明白了,老六老七日日夜夜这样闹着,究竟有什麽好玩的?」慵懒的嗓音从阎异身後传来。
趁着阎异回头那瞬,木萼伸出贼爪偷了少许药粉,喜孜孜地喂给自己掌中的雪白大毛蜘蛛。
二师兄的药总是好东西!苦莠、殊栖根、洞虞,还有香喷喷的碧爪花花蕊──给他的宝贝蜘蛛补身子最好了!
阎异苦笑看着眼前偷乐的大男孩,「我也不明白,你养着这些玩意儿有什麽趣味。」
说着,他乾脆将整个药钵都交给了木萼,毕竟被木萼碰过的药粉,除了喂食毒虫之外,恐怕也没别的用处了。
「镇日不是为了找东西饲这,怕是你连药房都不会出了吧?」阎异温和的嗓音染带调侃。
这个五师弟啊……自己是见不得人受苦,才一心投入医道,他倒好,对药物的痴迷就像从娘胎骨子里带出来的,刀枪剑戟一干武艺是全然不成气候,也就只有轻功和暗器还能看,而这些功夫也只不过为了去偷蒙拐骗各种奇珍药材──好让他调制出更有效的药,尤其是毒药!
师傅早说过,五师弟若不是栽在自己的毒里,就是栽在调制毒的手法里,偏偏没谁拦得住他这麻烦的个性,让人无奈至极。
「二师兄可千万别这麽夸我,我再沉迷也没大师兄那股劲儿。」木萼吐舌,眼神瞥向了石屋深处的闭关室。
这点阎异倒是赞同。
他们一干兄弟里就属大师兄最刻苦修练,年纪小上自己两岁,却是他们师兄弟里唯一能在师傅手下走过五百招的人。
「大师兄这回进闭关室,可有月余了吧?」
「才四十七日,大师兄这次可是和师傅赌气闭的关,二师兄,依你看,师傅和大师兄谁会──」木萼把玩着手中的大蜘蛛,笑吟吟还没亏足一句,却被一只飞进窗子的海东青给堵了口。
那只海东青羽色光亮,正是一只纯白玉爪,浑身还夹带一丝凛冽的雪寒之气,爪子旁的信筒上用红泥封了一圈,正是他们师门传信的大白爪儿。
牠眨了眨眼睛,很有灵性地远离手捧蜘蛛的木萼,朝阎异伸出装着信筒的那条腿。
木萼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还没嫌弃这假信鸽的嚣张跋扈,这该打屁股的臭鸟倒来嫌弃自己的宝贝蜘蛛?哼!
阎异好笑地从那信筒里取出信,看着看着却是深皱起了眉头。
「……二师兄?」看着阎异逐渐沉下来的脸色,木萼不由得收起了玩闹的心情,也跟着探头去看信上那随兴潦草的字迹。
不看还好,越看他越是眼角额角嘴角纷纷抽筋起来。
信上龙飞凤舞,分明是师傅的笔迹,里头没有问候、没有说明,只是简洁地写了几个字:「庆燕郭家,三月二十七,速来!」
「二师兄,师傅和小师妹这次不就是去郭家?莫非小师妹认祖归宗的事儿有变?」木萼歪着脑袋询问。
阎异轻轻地点头,道:「师傅不会没事来信让大夥下山,庆燕那儿怕是出了什麽岔子……吧?」
他们这师门实在不严,就连个门派称呼也没有,当然更不会有什麽不许下山的门规。只不过是因为这疏尧山地处边境、气候地理得天独厚的偏僻,天高皇帝远,他们活得就像是整座山脉的主子一般自在,哪里会想要下山?
疏尧山是座沉寂在皑皑白雪之下的火山,山顶有个火口湖泊,不时就会飘出大片雾岚,当地人又称疏尧山为腾云乡,仙乡福地的传说不少。
他们引了温泉水来灌溉药田,又圈了鸡只下蛋,其他的野味也能在山腰处的林子里寻得,生活无虞;山口的走径有他们师门独特的布阵手法,和当年住在中原的小谷地一样,是特殊的迷阵,一般猎户想闯也闯不进来。
就算要吃山里种不出来的米面,每个月去山脚下的村镇里也能采买得全,更别提他们之中的老四经年累月在中原给他们置购回来的财粮,在这没处花银子的深山老林,这些家底还够吃几辈子的。
说得直白点,若没什麽要事,他们真没那兴致往人堆里钻。
这回师傅来信要他们下山,一方面或许真是为了给小师妹壮声势,另一方面想必是师傅又……
想起师傅笑意盎然的脸,阎异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萼,去和阿昕、兼仪他们说声,我去找大师兄,收拾好咱们就出发。」
木萼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蜘蛛收进袖里,转身边吆喝边离开了石屋。
「三师兄、兼仪小醇──收拾收拾东西,师傅让我们去看小师妹啦──」
屋外打得正欢的兵器交接声突地一静。
大白爪儿歪头咕咕了声,见外头可能攻击到自己的声响停了,转身朝远处松林飞去。
牠飞了好几天,饿得急需觅食,几个小主子没空搭理牠,牠只能自力救济。
「五师兄!你下回阻我们练剑能不能别这麽快进入正题?你没看见六师兄的剑差点就要打到我的脸啦!」
「呸,就你那歪瓜劣枣一样的脸,我就算削了你鼻子,你也只会更好看!」
「聂、兼、仪!你少忌妒我比你英伟盖世!下回我就在你脑门上耍剑花,就刻个『采花贼在此,请打』!」
「哈哈!总好过你那张快赶上跟大师兄一样漂亮的皮相,哼哼,我采花又怎麽啦?我可是成人了,和某个小不隆冬的七师弟不一样啊──」
「五师兄你看他啦!」
「好好好……你们几个,到底要不要听师傅让我们做什麽?」
「不就去看小师妹嘛,我前几天打了件貂子,给小师妹做手套刚好──」
「我说穆醇你是姑娘家啊?你居然在手套内里绣花!」
「那是给小师妹用的耶!」
阎异的目光从窗外闹腾的人们滑进手里的信笺,他举步朝闭关室走去,沾了药香的手按住厚实的门板,扣了几下推开後,才轻轻开口。
「──大师兄,是我。师傅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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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关室是一个特别打理出来的屋子,用了几吨的沙填在两层墙之间,再以草泥将石砖间的缝隙仔细涂抹,造出一个几乎能隔绝所有声音的小屋。
为了适应小屋里的昏暗,阎异阖上眼少顷,才缓缓睁眼环望室内。
墙上镶着几块抹上萤石粉的无火灯石,为小屋提供幽暗的光源,角落里驱除湿味的香炉冉冉昇上细烟一缕,是松脂、枣花与白蕗子等香药的悠远清馥,淡淡的,除了给修练中的人定神的作用之外,还能清脾开肺,大有对吐纳的助益。
几叠柔软毛毯铺满榻上,白花花的都是这些年在山上打来的兽皮──或许是长年冰天雪地,这儿的野兽如熊如狼,都是与雪地同出一辙的银白。
而其中正在打坐的少年,披发未束,白肌若霜,一头流光一般的白发在萤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彩,螓首蛾眉间那一点隐藏不住的英气,让秀丽明媚的轮廓添了几分锐意,芙蓉花一样的俏脸带着浅浅的健康粉红色,丰唇菱形带着浅朱,虽然凝神专注地闭着眼,却不难猜测若是睁开眼,会是多少光华流转。
白衣白裤略显单薄,却能衬出少年挺拔的身子骨,衣料素净却十分整洁,昏暗的光线也掩不去分毫脱俗绝色。
即便是温婉灵秀的师傅与清秀俏美的小师妹,都没有大师兄当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
就连从小便看着他长大的阎异都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赞叹了声。
「师傅信上说了什麽?」显然是听到了刚才阎异所说的话,少年虽然没有起身,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维持着自己盘腿坐在毛皮上的姿势,一边收功一边缓缓开口问道。
「只让我们三月二十六前赶到庆燕……陵,你的状况行吗?」阎异答而後问,说着话乾脆坐在自家大师兄身旁,伸手执起他纤瘦的皓腕把起脉来。
「……脉中寒气已驱,总算是熬过了。」他喃喃自语道。
「那当然,我毕竟是你大师兄啊。我昨日就练得差不多了。」少年扬唇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刹那风华绝代,「要是这点寒气就能扳倒我,岂不要把风亦陵三个字倒过来写?」
他说的正是月余前和他们师父打的赌,上个冬日里所服下的寒毒,必能在百日内炼化得乾乾净净──否则便要从此将名字倒着叫。
打从记事起,他便与师傅相依为命,加上师傅年纪才大自己六岁,他和师傅更像是姐弟,自有一份家人特有的亲熟;几个师弟和小师妹陆陆续续进入他们生命,都是後来他大了以後的事,也就不会像他一样,对师傅恣意造次。
「将那般严重的寒毒炼化也实在太儿戏了。」阎异再次仔细地替风亦陵把脉,确定再也没有余毒才放开手。
他们师门中人人皆懂医毒,所练的功夫也十分依赖医毒:以药草的药力来拓展经脉、积累内力,哪怕是最平常的招式,在他们师兄弟手底也能横扫一片江湖。
既有所得,必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门功夫使得他们师兄弟内息精纯、功力高强,却也有不小的隐忧──每回淬毒服药,倘若不能一次将体内药毒的效力炼化至尽,便是生死劫。
风亦陵这一头白发便是五年前一次的药毒反噬,美则美矣,但只要回想起那次他同时吞噬钻心蛊与奇毒月殊之後,几乎从鬼门关前走一遭的惨烈,阎异便养成了每次修练都三番两次替他把脉的习惯。
「师傅敢放着我下山,自然是放心我能炼化它。」风亦陵翻掌运力在掌心,握住一旁的木杯,用凝着力的指尖削去小小一角,眉梢染喜,脸色又娇俏几分,「看吧,这回又精进不少,就是师傅也不一定能打得过我了!」
阎异只能苦笑,「说到师傅,陵,既然这回修练圆满,咱们是即刻启程吗?」
风亦陵微略沉吟一会,便点头首肯。
「也好,既然师傅来信让去,那郭家也不是甚龙潭虎穴,带老七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啊。」
阎异仔细望手中的信,上头字迹柔赖飘洒,却没有慌张的走势,又看向面前淡定模样的大师兄,也稍稍安下心。
「……这回下山,恐怕最乐的可就是他了。」阎异摇头道。
风亦陵撩起垂落额前的发向後挽,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他从小不像我们跟着师傅大江南北走灾荒,当然也不爱窝在这儿修炼。」
「再说,老七已满十三岁,够大了,十五不就成人了?早点出去走走也好,否则闷在山里哪天还不变成山猴子?」他眨眨眼,戏谑地朝门外斜眼瞧去。
门外几个步伐声来得前前後後,正是木萼寻了其它三个师弟一同走来。
打开的门扉外传来穆醇嚷嚷的声:「我才不是山猴子──!」
他们相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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