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日。
趁燧人氏缺席的空隙,几位与宗室带些牵连的不速之客匆匆入宫“谏言”——
楚玉衡掩藏在袖摆下的手攥得指节发白,面上平静似一汪死水,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神秘莫测。
站在屋内的两个人身份很显赫,他的叔祖卓郡王与皇兄北奕王。
“陛下,天地乾坤,阴阳调和,男女成婚乃是天命所归,我已垂垂老矣,只盼能见后辈子孙成家立业,琴瑟和鸣。”
卓郡王颤颤巍巍地站在大殿中央,说话的声音中气不足,像极了垂垂老矣的公鸡,刺耳难听:“京中的世家女个个德才兼备,出身高贵,可配皇侄。燧人氏功高盖世,宜立作正室,再择二位温柔贤淑的侧妃……”
皇帝眸光一沉,沉重的语气中暗含上位者的轻蔑:
“卓郡王——”
如此疏离的称呼……
卓郡王身体抖了抖,强装镇定道:“臣在……”
高高在上的楚鸿微微勾起嘴角,一字一词,都像重石敲在两个人心上:“婚姻大事,非同小可。”
慢悠悠接着说:“朕和皇后还没死,你们倒是敢插手我儿的婚事了。”
早知道,就不该留下他的命。
反正,多一个和少一个,也并没有区别。
“奕王的意思,也是这样吗?”
“不——皇上,臣……臣……”
不都传言圣上对燧人氏功高盖主一事极为不满,甚至起了削潘之心,此次召皇子回京,以及昨日刺杀只是对燧人氏的试探而已吗?
卓郡王满头冷汗湿透了没剩几根的白头发,跪在御前狼狈地跪着。
原本想来看好戏的北弈王被父皇怒斥后腿脚发软地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地说道:“父皇,儿臣……都是为了……”
娶妻纳妾,本是人之常情嘛!何况是皇子呢?
就凭燧人曦的条件,江湖世家出身的异姓王之女,昨夜与刺客搏斗一幕更在宫内外盛传,如此剽悍的女子,即使容貌出众,也配不上正妻之位的……
两个人背上都出了冷汗,紧握着手强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恐,他们前后跪在御前,连声求饶——
“陛下恕罪!”
“父皇,孩儿这是关心则乱啊——”
“求父皇母后原谅孩儿——”
郡王年岁最长,且与皇室最近的血脉,跟皇帝提议皇侄娶妃一事,虽然有多管闲事之嫌,但却算不上逾越。
只是没想到,他此举虽不算逾越,但不代表听着的人心里痛快。
这件事就正正撞到了皇帝的逆鳞上。
“娘娘——求皇后娘娘恕罪!求皇后娘娘恕罪!”
在皇室中,先谈君臣尊卑,再论辈分。
卓郡王一把老骨头,五体投地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好不狼狈。
“臣求陛下,皇后娘娘恕罪——”
也不怪他丝毫不见皇家气骨,他幼年时并不受宠,父皇病逝后还是个光头皇子,身上半点爵位也没有。
后来更是遭受邪教乱国,他们的一干兄弟姐妹都非死即残,只剩他一个人因为机缘巧合,苟且偷生,保全一命。
等到楚鸿继位,皇室成员单薄,于是给他封了个挂名郡王,领着八百食邑,却没有封地。
卓郡王生性懦弱,无才无德,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只是靠着皇帝吃闲饭过日子,原本是不想插手楚玉衡的婚事的。
可是北奕王再三劝说鼓动,他也暗暗有些心动——
现在楚玉衡还未继位,日后却极有可能登上皇位。
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难能让一个江湖女子来当!哪个世家女不比那燧人氏好?
江湖之人,都是粗鄙无礼的。
能娶一个江湖女子,怎么就不能娶知书达礼的京中贵女了?
那可是矜贵懂礼的世家女!
“叔父忧心我儿婚事,也该与本宫商议,怎好来御前逼问?”
他们齐齐抬头,就见皇后穿着九天凤袍坐在皇帝旁边的凤座上,脸上不怒自威,说不出的气势。
两人心里暗暗咯噔一下,这是连皇后也不愿松口了。
孟元君丝毫不给面子,语气不疾不徐:“不知叔父属意哪家姑娘为皇子妃?”
“回皇后,臣不敢。只是……只是挂心皇仔的婚事……我……”
给皇子钦定皇妃,那可是皇帝皇后的权力,堂堂一个挂名郡王,冒着杀头地越矩进上,他要真那么傻,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臣,不敢……不敢啊!”
皇帝冷笑一声:“继续说——”
他倒想听听看,那张老嘴能说出什么歪理。
卓郡王猜不透皇帝的意思,只能鼓起自己最大的勇气,断断续续接着说下去:“臣不过是……觉得世家女更配得上皇子的尊贵……”
在皇帝沉沉的目光注视下,满腔的赞美之词一个也说不出口……
楚鸿和孟元君倒是听出来了。
世家是觉得皇子年幼,想通过卓郡王的游说,安插自家的女儿进宫。联系起大皇子北奕王今日的目的,更加看出世家多处下注的目的,想看来是等无论哪位皇子继位,皇后都能成为他们有力的支持。
自古以来,都是弱势的帝皇要通过迎娶世家女子,来求得某个世族的帮助,巩固政权,如今恰恰相反,世家族愣是自个儿往前凑,脸面也不要了。
十年前的大危机,对世家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甚至动摇了世家的根本,不然,向来高傲的世家不可能舔着脸往皇家送儿媳。
可惜白费了他们一番好心——
除了皇帝这个身份,楚鸿还是丈夫和父亲,如果非要作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的抛弃皇位,宁愿和爱妻浪迹天涯,也不会拿自己家人的幸福作交易。
坤儿的婚事,必须是他自己作主,他不会干涉,也不允许他人插手。
“坤儿,说说你的意思。”
自己的儿子,楚鸿十分清楚他的性子——
楚玉衡虽然看似温和,实则十分有主见。
可以说,这世上,除了燧人曦,就算是皇帝皇后,也不能让他改变半点心思。
卓郡王转而向年轻的皇子看去,扯着笑脸说道:“坤儿,你云婉表妹出身高贵,知书达礼,端庄大气,同你是为良配……再不是户部侍郎家中有三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温婉贤淑……”
水灵灵的世家姑娘啊!
比那空有一张漂亮脸蛋却粗鲁野蛮的江湖女子强多了吗?!
不喜欢吗?
楚玉衡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幽暗如深渊凝视着他,叫人不寒而栗,明明是平淡无波的声线,反而让卓郡王心里害怕:
“坤儿在此多谢叔父的一番好意了。”
在少年的眼中,年老体弱的老郡王看清楚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恍惚间又听见坐在轮椅中的皇子清冷地说道:
“日后不必再提。”
作为亲爹的楚鸿又开口补刀道:“如此,听明白了吗?”
“臣,臣听明白了!”衣衫尽湿透的老人“砰砰”在地上磕头,生怕又惹得圣上不快,要治自己罪……
皇帝笑意不明,他沉沉地望着底下的两个人,别有深意地说了一番话:“回去同那些妄图兴风作浪的人说明白——有些事,是不能管的。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卓郡王又吓得心慌,连忙道:“是!臣一定做到!”
伸手接过皇后递来的花茶,掀盖尝了一口,皇帝才不急不缓地说道:“嗯,那就跪安吧。”
“罪……微臣告退!”
罪臣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卓郡王着实被吓得魂都没了,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没走几步便崴到脚幸好旁边的两个太监上前扶了一把。
一个人走了,御座下还跪着一个。
“弈王……”
“儿臣在!”面对皇帝,北弈王拿不出半点气魄胆量,虽说姿仪比老郡王好些,看着也不顺眼。
楚鸿望着这个随便捡来的养子,淡淡道:“你心思太多了些。”
但依旧是一个蠢货罢了……
果然不是亲生的。
“父,父皇……儿臣对父皇和额娘绝无半点不敬啊!儿臣只是,只是关心则乱啊!皇弟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儿臣作为兄长,心里焦急……便想着寻几位温柔贴心的女子也能照顾皇弟一二……”
为了保命,他硬生生做出如此寒碜的理由,可见血缘不同,即便太傅如何用心教导,府中又有幕僚帮扶,弈王本人的脑袋真不怎么灵光。
“朕告诫你,别费心思。”
“父,父皇……”
这是什么意思?!
“你同嘉宁皆不是朕的亲子。若再见今日之事,朕便废了你。”
“……”
强烈的精神冲击让原本神采奕奕的北弈王吓得够呛,愣愣地跪在原地脑中不断重复回忆着刚刚听到的那番话,他这些年来的妒忌,不甘,谋划……
全部都是一场空!白费气力!
怪不得父皇迟迟不为他划分封地!怪不得嘉宁公主多次阻挠自己拉帮结派!原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你才干并不出众,在朝中又非兼要务,得空便去公主府坐坐,同嘉宁学着些。”
皇帝说完这番话,便挥了挥手让御前侍卫将这个看着心烦的养子拖了出去,免得他又在这里老久会不过神,碍眼的很。
“总是说出来舒坦……”楚鸿舒了口气,转头握住妻子的手,“君儿,我们该早早告诉他们,也打掉他那些没必要的幻想。”
“大郎,我……”
孟元君柳眉轻蹙,欲开口说些什么,竟被楚鸿伸手按住双唇,又起身亲吻她的额头,缓和那双皱起的长眉,细声安抚道:“君儿,你如今有孕,别想那么多,有事我出面解决,你便安心养胎,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好。”
孟元君微愣,又将手掌盖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好似能感觉到胎动一般,温柔地笑了笑。
“咳,咳……”
少年偏清瘦的身子坐在轮椅之中,几声咳嗽便引得父母双双紧张的关切:
“坤儿,你可是感觉不适?”
“是不是病又复发了?快去国师府请郡主……”
两人围着一脸温和笑意的少年,你一句我一句,颇有些聒噪,倒向寻常夫妻,很是温馨。
“不必,儿子该亲自去国师府拜会。”
也亲自去接她回来。